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九四


  梁鼎芬聽了這話,心裡得意了:「佛塵先生,你犯的是謀逆造反大罪。按國初的律令,是要滿門抄斬的。太后寬仁,即便不殺你的兒子,也要叫地方官嚴加管束。你的兒子能留下一條命為人做奴,便是最大的福氣了,要想今後有所出息,那是絕對不能指望的。」

  唐才常心裡冒出一絲悲涼來。他自己是早已不顧恤這條命了,但貽禍兒子,他卻深為沉痛。他也曾作過兩手準備,擬交一筆銀子給弟弟,萬一事不成,則托弟弟帶全家老小逃到香港或澳門去,但銀子一直等不來,這件事也便沒辦。唐才常是條硬漢子,儘管心裡很痛苦,但他不想求梁鼎芬。他知道梁鼎芬將會借此為要挾,自己若答應將會于大義有虧。

  梁鼎芬早已從唐才常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心裡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既不願害了兒子,又不願得罪你的黨眾,我為你想了一個兩全之策。公審時,既不要你說是冒名頂替.也不要你說兩湖書院的好話,只要你什麼話都不說,任於撫台如何問你逼你,你都不開口。你做到了這點,張香帥就保證此案不牽連你的父母妻兒,你的九歲兒子可以由你的兄弟帶出國門,張香帥可以保證他的安全。」

  這個條件,唐才常可以接受。

  「梁山長,你說的話算數吧!」

  「一定算數!」

  「好,我同意。」唐才常雙目如炬地望著梁鼎芬,「假若你們說話不算數,我的父母妻兒有什麼好歹,我的魂靈決不會饒過你們。我唐才常生為人傑,死為厲鬼,你們是對付不了的。」

  梁鼎芬感覺到了森森冷氣:「你放心,你放心,我們說話是算數的。」

  停了一會,唐才常說:「我沒有什麼東西送給我的兒子,今當永別,我作兩首詩,你幫我記下來交給他,就當我送他的禮物。」

  「行,行,我會照辦的。」

  梁鼎芬邊說,邊吩咐牢卒拿紙筆。

  「你念吧!」

  唐才常將這兩天在牢房裡想好的兩首七絕一字一句地念著,梁鼎芬邊聽邊記:

  新亭鬼哭月昏黃,我欲高歌學楚狂。

  莫謂秋風太肅殺,風吹枷鎖滿城香。

  徒勞口舌難為我,剩好頭顱付與誰?

  慷慨臨刑雖快事,英雄結束總為斯。

  當梁鼎芬把與唐才常的談話原原本本地告訴張之洞時,張之洞的心裡湧出一股又恨又敬、又氣又憐的複雜情感來。

  人們都說湘人倔強,從唐才常的身上,張之洞算是領教了。按湘人的性格,如此倔強漢子能作這種交換已是不錯了。他不說任何話,自然也就不會說起進督署遊說的事。如此,麻煩就可以少去許多。

  無論是從牽涉到自身這一層來考慮,還是從牽涉到牢房外面數萬名會眾來考慮,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多名囚犯都不能羈押過久,處理得越快越好。這樣想過之後,他突然冒出一個對付於蔭霖的好法子來。

  張之洞拿出一張紙,給於蔭霖寫了一封短函,告訴他近日破獲的自立軍案是一樁特大謀逆案件,與海外的康党孫党、省內外的哥老會大刀會聯繫密切,案情極為複雜,現正在抓緊時間清理頭緒,定於五日後即八月初一日與貴撫台在督署會同審訊。張之洞將這封短函封好後交何巡捕趕緊送去。

  于蔭霖看到張之洞的信後,決定這兩天把手頭的事先行了結,從二十八日開始,用三天時間查閱此次案件卷宗,以便心中有數,會審時能有的放矢。

  不料,第二天半夜,於蔭霖被督署來人從睡夢中叫醒。來人氣喘吁吁地告訴他,一個小時前,有一隊人馬打劫牢房,要營救被抓的自立會大小頭目,已被撫標官兵們擊退。張制台深感事態嚴重,不能再拖了,請於撫台連夜過去公審,立即處決,以絕後患。於蔭霖被弄得昏昏沉沉的,但事關劫獄大案,他不能拒絕張之洞的相邀。帶著瞌睡蟲,坐著大轎,一路上迷迷糊糊地來到總督衙門口時,只見燈火明亮,刀槍林立,一副如臨大敵的戒嚴狀態。來到大堂時,更是氣氛恐怖,刀斧手兩旁侍立,殺威棒黑白分明,張之洞全身穿戴,正繃緊長臉,瞪著大眼,兇神惡煞般地坐在大堂正前方左邊的虎皮太師椅上,右邊椅子也鋪了一張特大的虎皮,虎頭上瞪著兩隻吃人的眼睛,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之氣。這虎皮椅刺目地空著,顯然是為於蔭霖留下的。

  「於中丞,坐吧!」張之洞指了指右邊的空椅,依舊是黑著面孔,一點笑容都沒有。

  巡撫與總督,官銜上雖差了一級,但並不是上下屬,彼此相見,得以平級之禮相待。倘若在平日,張之洞這樣做,於禮儀上不合,但今日這種場合,卻沒有什麼不合的痕跡,反倒與周圍的氣氛相一致。於蔭霖面對著這一切,心中突然有一種底氣不足之感,好像是張之洞在為國宣勞,而自己卻在一旁悠閒似的,未會審,氣勢上已先矮了一截。他匆匆拱了拱手,賠著笑臉:「兄弟來遲了,來遲了!」看了看椅子上躺著的真虎皮,書生出身的于巡撫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恐怖感來。

  張之洞卻無笑臉相迎,也不同他商議,立刻拿起驚堂木來猛地一拍:「將犯人帶上來!」

  在滿堂吆喝聲中,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一長串人魚貫而上。燈火閃爍中,除唐才常神色如常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沮喪頹廢之色,有的兩腿發軟,要靠獄卒扶持著才能邁開步,有一個後生子居然在大堂上放聲痛哭起來。

  「不要哭,大丈夫死則死矣,不可示人以弱!」唐才常壓低著聲音、威嚴地對著哭者說。

  後生子趕緊閉了嘴,卻還在不停地抽泣著。

  張之洞滿臉兇惡地掃視眾犯人一眼,提高嗓門喝道:「你們這些無父無君、無法無天的匪徒們聽著,你們不好好交代罪行,竟敢勾結牢外會匪強盜,打劫牢房,這是罪上加罪,死有餘辜!

  老實告訴你們,本督軍隊天下無敵,你們那些烏合之眾,豈能成事?只能適得其反,加速你們的滅亡。你們已死到臨頭了,還有什麼話說?」

  二十多個自立軍大小頭目一齊望著唐才常,唐才常平靜地冷笑著,不做聲。什麼勾結牢外會匪,什麼打劫牢房,他一點都不知道,無從辨別是真是假,他能說什麼!

  見堂下一片死寂,張之洞轉臉對於蔭霖說:「於中丞,你有什麼話要問他們,請說吧!」

  這於蔭霖半夜三更被弄到總督衙門來,腦子裡本就暈暈乎乎的,不太清醒,面對著這個劍拔弩張的場面,先又輸了一籌,再說原本明天才看卷宗的,眼下被急忙叫來,對案件的來龍去脈一點都不知曉,叫他如何審訊?於蔭霖只聽說這樁案子的總頭目叫唐才常,是從日本回國的洋學生,便硬著頭皮叫了一聲:「誰是唐才常?」

  「我就是!」唐才常不慌不忙地應了一聲。

  「什麼地方人,今年多大年歲了?」

  「湖南瀏陽人,今年三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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