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九三


  倘若於蔭霖出於厭惡洋務西學的角度,如此這般地將他與這批犯人聯繫起來,並進一步全盤否定湖北的洋務事業,那就慘了。如果再遇到怨敵,又將於蔭霖的告發接過去,把這事與楊銳、袁昶一線串連下來,在太后面前告他一狀,他張之洞能擔當得起嗎?想到這裡,張之洞不覺有點發怵。

  他把他視為智多星的梁鼎芬召來,與他商議。梁鼎芬想了想說:「香帥,這樁事你就交給我吧,由我來處理。」

  梁鼎芬充當兩湖書院山長多年。他不是一個純粹的文人,渴望掌實權,做方面大員。張之洞知道他的心思,早已許下了他的武昌道的職位,但他至今尚未掌上武昌道的印。他希望借此機會再立一個大功,以便早日做個真正的道台大人。他身為兩湖書院的山長,自然也不希望書院裡出康党和孫党,他的第一個想法是勸唐才常、傅慈祥二人放棄兩湖書院的學籍。

  梁鼎芬青衣小帽來到武昌縣監獄,不惜降尊紆貴,在充滿黴味的破爛單身牢房裡,接見手腳都鎖了沉重鐵鍊的唐才常。

  「還認識我嗎7」梁鼎芬面色溫和地問。

  自譚嗣同就義後,唐才常早已置生死於度外,雖蹲在牢房裡卻心如常態,照吃照睡,並不焦急,所以看起來,除開衣服撕裂了,髮辮零亂些外,神色依然和平時一個樣。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梁鼎芬,說:「我怎麼不認識,你是節庵山長嘛!」

  梁鼎芬皮笑肉不笑地說:「離開兩湖書院好幾年了,你還認得我,我這個山長也沒有白做。不過,我倒希望你,不認識我為好。」

  唐才常哈哈大笑:「你是怕我唐某人壞你大山長的名聲是吧!」

  說完這句話,他收起笑容,辭色峻厲地說:「可惜我大業未成。若勤王成功,只怕你到處宣揚還來不及哩!人世勢利,此又是一明證!」

  梁鼎芬被唐才常這一番搶白弄得很尷尬,略為定定神後,說:「此刻,你我師生之間,坐在牢房說話,完全可以拋棄往日書院裡的那一套偽裝。我身為兩湖山長,比你癡長近十歲,書籍和世事都比你多接觸一些。我實話對你說,平時書院裡所講的那些聖人說教,乃是為人的極端境地。這個極端境地,莫說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做不到,聖人自己也未必就做得到。孔老夫子見到國君就大談仁政,見到小吏則掉頭不顧,這說明他也勢利。至於朱老夫子,還有人說他與兒媳有染,在品行上那就更糟了。你說得對,人世間本就是勢利的。你要幹大事,先要做好成者王侯敗者賊的準備。好比說,你此番勤王成功了,你就會拜將封侯,史冊上你就是大英雄,不僅我梁某會四處宣揚你是兩湖書院出身的人,連張香帥也會以你為榮。如今你失敗了,官書文冊上自然會寫你為奸賊。我們這些吃官家飯的,自然要想方設法與你劃清界線,越遠越好,不僅我梁某人,張香帥也是如此。跟你說句實話吧,我今日來會你,就是秉的張香帥的鈞命。」

  唐才常冷笑道:「罷,罷,你對包括我在內的成百上千兩湖學子說了多少套話假話,今天總算說了幾句真話。你就實話實說吧,你今天來見我,到底為了什麼?」

  梁鼎芬抹了抹額上的虛汗,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打彎子了,我跟你說實話吧。不是為我,是為張香帥。湖北撫台于大人跟張香帥有點不對,為防他加害張香帥,在督撫公審的時候,請你幫張香帥一把。」

  「哼!」唐才常說,「我一個階下囚,能幫他制台大人什麼忙?」

  「能幫,能幫。」梁鼎芬連連說,「你只要在公審時承認你不是兩湖書院的唐才常就是了。」

  唐才常氣得大聲道:「我不是唐才常,那我是誰?」

  「你說你是自立會的首領,冒了唐才常的名。」

  唐才常笑道:「我既是自立會的首領,又是唐才常,我什麼人的名也沒冒。」

  梁鼎芬急道:「只要你在出審時這樣說說就行了,也不是真要你脫離你的唐氏宗族。」

  唐才常見梁鼎芬這個模樣好笑,便逗他:「我若這樣說了,會給我什麼好處?」

  梁鼎芬喜道:「你若這樣說了,張香帥就不殺你了。」

  唐才常又是一陣大笑:「梁山長,你這是在哄三歲小孩。我既然承認是自立會首領,就已經把頭送到砍刀之下,還有什麼不殺頭的?告訴你,我唐某人可比得上古之豪傑,乃今之英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隨你刀劈火燒,我到哪裡都是唐才常,決不會承認是冒名頂替的人。」、

  梁鼎芬眼睛盯著唐才常,一時說不出話來。

  「佩服,佩服!」過了好久,梁鼎芬才言不由衷地說道。

  唐才常掉過頭去,不再理會他。

  梁鼎芬又想出一個主意來:「你不願委屈自己,我也不勉強,如果你能在審訊時說上一兩句兩湖書院曾對你教育甚多,是你自己背棄了師長之教這樣的話,也就是幫了張香帥的忙。」

  「不行。」唐才常斷然拒絕,「我勤王有什麼錯?難道說兩湖書院教育我不忠於皇上,我忠於皇上是背棄了師長之教?」

  「當然不能這樣說,不能這樣說。」梁鼎芬急忙打斷唐才常的話。

  「那我說什麼?」唐才常反問。

  兩湖書院山長語塞了。他知道,唐才常已是鐵了心,要學他的朋友譚嗣同,甘願將這顆頭顱拋掉。對於一個不畏死的人來說,還有什麼可以打動他的心呢?猛然間,梁鼎芬有了主意。

  「佛塵先生,你的公子多大了?」

  「今年九歲。」唐才常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忙說,「我一人犯法一人當,要殺要剮由你們的便。你們不要連累我的兒子,也不要連累我的父母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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