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九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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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號到八號一連六棟房子,就是用李寶田名義購買的寶順洋行的產業。這六棟房子有兩棟已經住上了洋人,有四棟還空著。唐才常用高價租丫兩棟,因為一來靠近租界保險,二來房屋高大闊氣,能住幾十個人又不至於引入懷疑。 這時唐才常和林奎正好飯後聊天,林奎聽到牆外的剃頭聲,對唐才常說:「佛塵兄,你的頭髮怕有兩三個月沒剃了吧,趁著這兩天有點空剃一剃,起義後那就忙了,沒有工夫了。」 唐才常摸了摸頭頂,又摸了摸下巴,笑了笑說:「上次的頭還是在開國會之前剃的。頭髮都有寸多長了,是該剃了。把剃頭匠叫進來吧,你也剃剃,樓上還有幾個兄弟也都來剃個頭。」 林奎走出大門,對著街那邊喊道:「剃頭的,到這裡來!」 「來囉!」 剃頭匠高興地挑著擔子過了街,隨著林奎走進了寶順裡七號。進了大門後,他又四處張望了一下。這座房子有樓地二層,樓上有四個窗戶,估計有四間房,圍著樓房的四周種著花草樹木,還有鋪著鵝卵石的彎曲小路,是一座很典型的洋樓。剃頭匠邊走邊跟著林奎進了房。這是一個很大的廳堂,左邊、後邊也有房子,估計是廚房餐廳等。 廳堂裡的靠背椅上坐著一個壯碩的三十多歲的漢子,見剃頭匠來了,便招招手,說:「給我剃。」 剃頭匠見那漢子,心中一喜:正是他!原來,這剃頭匠就是大根裝扮的。那天唐才常、傅慈祥進督署時,他遠遠地見過。見眼前坐的正是唐才常,心裡想:原來這個兩湖書院的士子竟是會黨的大頭目,讀書人正路不走走邪路,真可惜。大根小時跟著父親跑江湖,三十六行,他懂一半,於是自告奮勇裝了一個剃頭匠來踏水路,果然一腳便踏進了賊窩。 大根走到唐才常的面前,給他系上圍布,又拿出毛巾來將他的頭髮打濕,從布袋裡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頭刀來,掛出尺把長的磨刀布,刀在上面來回地刮了幾下,一副架勢十足的老剃頭匠的模樣。 「師傅哪地方人?」唐才常和大根聊起天來。 大根答:「小地方,直隸鹽山小羊莊的。」 大根本是南皮人,怕引起懷疑,臨時換了南皮的鄰縣。「刷,刷」,大根開始在唐才常的頭上動起刀來。 「家裡的日子還過得下去嗎?」唐才常又隨口問著。 「不瞞老爺說,家裡的日子苦,不得已才挑了這擔挑子,從直隸來到湖北,混口飯吃。」 唐才常閉著眼睛,讓大根一刀刀地剃著。他是個耐不了寂寞的人,沒多一會兒又問:「你也念過書識過字嗎?」 大根說:「老爺,俺命苦,三歲死了爹,五歲娘改嫁,討飯長大的,哪有機會讀書識字。俺是一天學堂門沒進,自家的名字還認不得哩!」 唐才常心裡想:是個不識字的人就好,不然還得提防著他。 頭剃好了,大根又給唐才常修臉。唐才常忍不住又開口閒聊:「聽到你們老家鬧義和團的事嗎?」 「聽過,聽過。」大根操著道地的直隸西部一帶的土音說,「聽說俺們老家就有好多個義和團哩,他們後來還到京城打洋人去啦。聽說洋兵把京城占了,太后、皇上逃跑了。老爺,這大清的文武百官和軍隊都是太后、皇上開的餉,眼下,他們有難了,怎麼就沒有人去救他們呢,您說這是個什麼理!」 唐才常心想:這個剃頭匠都曉得要救太后、皇上,比那些當官的、吃糧的良心要好得多。 正打算多說幾句,突然,傅慈祥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手裡提著一個布兜。他來到唐才常面前,興奮地說:「都刻好了,全在這裡。」 唐才常也露出高興的神色說:「師傅停一下。」 大根停了手中的剃頭刀。 「字刻得怎麼樣,有印樣嗎?給我看看。」唐才常朝著傅慈祥伸出手來。傅慈祥望瞭望大根,猶豫著。 唐才常明白傅慈祥的意思,心裡想剃頭匠不識字,不必防他,便說:「不礙事,你拿出來給我看看。」 傅慈祥從布兜裡掏出一張紙來,揉平了,遞給唐才常。大根兩隻眼睛也趕緊瞟過去,這一瞟把他給嚇住了。原來那張紙上蓋的是四個鮮紅印信。一個三寸長寬的方印上面刻的是:中國國會分會駐漢之印。三個兩寸寬五寸長的條印分別刻的是:中國國會督辦南部各省總會關防,中國國會督辦南部各路軍務關防,統帶中國國會自立軍中軍各營關防。 唐才常笑著說:「這廖麻子的字刻得還蠻像個樣子,今後還叫他多刻幾個。」 大根問:「老爺,臉還刮嗎?」 唐才常摸了摸臉頰,說:「不刮了,不刮了,我要辦事了。」 說著從口袋裡摸出十文錢來問:「夠嗎?」 「夠了,夠了。」 大根收下錢,挑起擔子,慢慢地走出大門,一離開寶順裡巷口,便飛起腳步向江邊走去。 這天半夜,江漢道稽查長徐升帶著五十多個兵丁奉湖廣總督之命,並帶著英國駐漢口總領事法磊斯親筆簽署的搜查證,突然包圍了寶順裡七號樓。唐才常、林奎、傅慈祥等人正在睡夢中,在一片兇狠的喝叱中被如狼似虎的兵丁捆綁起來,同樓的十余個自立軍小頭目除一人逃跑外全部被捕。 徐升領著人將樓上樓下六七問房子仔細搜查,在這裡起獲了大批非法物品,包括數千張未發出去的富有票,六十余支後膛長槍,七箱子彈,一大卷安民告示,以及大大小小的自立軍旗幟、花名冊和下午剛刻好的四顆印信,還有十多封康有為、孫中山寫給唐才常、傅慈祥等人的信件。第二天,又根據線索,在英租界李慎德堂逮捕了十多個自立軍骨幹。 江漢道稽查長徐升初審後,呈文報告張之洞。張之洞面對著這道呈文,整整思考了半天。不是不好定罪,罪證是明明白白的:憑富有票,可定會匪罪;憑槍支彈藥和安民告示,可定謀反罪;憑康有為、孫文的信件,可定康党孫党頭領罪。無論哪一項,都是死罪,殺無赦,這是毫無疑義的。張之洞的顧慮有兩個:一是唐才常、傅慈祥這兩個總頭目,就在半個月前還以學生的身分在督署和他聊了一個下午的話,而且說的又是獨立勤王等等。倘若他們在審訊時,對這事大加渲染,那將十分麻煩。第二,按照慣例,這種謀逆大案,必須是總督和該省巡撫同堂共審。湖北省的巡撫譚繼洵受兒子的牽連,前年便革職回瀏陽老家去了,接任的是於蔭霖。 于蔭霖是張之洞十分器重的人。早在光緒七年,張之洞初任山西巡撫時,向朝廷臚舉賢才的名單中,便有時在詹事府任職的於蔭霖,稱讚於:「學術純正,直諒篤實,正色立朝,可斷大事。」身為著名清流的張之洞的這個臚舉,對於蔭霖的仕途十分有利。十幾年間,他從道員到臬台到藩台,官運很順。譚繼洵革職後,張之洞向朝廷薦舉了時任安徽藩司的他。張之洞原以為於蔭霖會很合作地與他在武昌共事。不料,于蔭霖深受傳統理學禁錮,對外國人和洋務存著很深的偏見。他不認為洋務是導中國于富強的道路,因此對張之洞在湖北所從事的洋務活動極為反感,甚至說引進洋務是以夷變夏,這使得張之洞大為失望。于蔭霖又秉性耿直,將公與私劃分得一清二楚:他感激張之洞對他的薦舉,卻並不因此而放棄自己的理念附和曾有恩於他的人。張之洞對薦舉於蔭霖來湖北很是後悔。但於蔭霖清正廉潔,勤于政務,張之洞一時也找不出理由來趕走他,只得隱忍著與他共事。 與這樣一位人物來共審此次大案,一向我行我素的湖廣總督心裡不免有幾分擔憂。因為從初審的結果來看,一共捕捉的二十八名犯人中,兩湖書院的學生除唐、傅兩人外,還有三人,另有四人為湖北武備學堂的,有二人為湖北自強學堂的,兩湖、武備、自強都是張之洞所創辦的以西學為主的新式學堂,老百姓稱之為洋學堂。另外還有九名時務學堂的學生。當年陳寶箴在長沙創辦時務學堂,張之洞也是極力支持的。加上這九人,二十八名犯人中從洋學堂裡走出來的竟占了二十名。而這九名時務學堂的人又都是唐才常的學生。唐才常又是張之洞的學生,如此說來,這二十人都是張之洞的弟子及再傳弟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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