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九一


  回到簽押房,張之洞獨自一人將會客廳的這一場會見從頭到尾,細細地回憶著,越想越不對頭,越想越可怕。他把大根叫來,低聲說:「給你一個緊急差事。你去張彪那裡挑選二百名精壯兵士,分成兩個營,日夜巡邏,加強戒備,特別注意要道關口碼頭和漢口各租界人口處的動態。這兩個營交給你統領,三天內組建好。」

  大根一聽,全身血便立刻沸騰起來,頗帶幾分興奮地問:「四叔,發生什麼事了?」

  張之洞嚴峻地說:「有消息說:長江流域一帶的會匪正在蠢蠢欲動,近期內有可能在武漢三鎮鬧事,說不定會暴動。」

  大根覺察到事態的嚴重,將纏在身上的精鋼腰帶勒了勒,說:「四叔放心,我會把這事辦好的。他們敢有點風吹草動,我會立即向您稟報。我這就去漢陽張彪那裡。」

  「慢點,你稍等下,我要給張彪發個手諭。」

  張彪三年前已離開親兵營,當上了湖北新組建的新式軍隊的統制。這個新軍完全仿照江甯自強軍的形式,分八個標,二十四個營,共七千餘人。

  張之洞給張彪寫了封短信,告訴他局勢嚴重,要嚴加戒備,尤其是武昌城裡各衙門、槍炮廠、火藥廠要添派重兵看守,不能有絲毫懈怠,遇有情況,隨時報告。

  張之洞將這封雞毛信用火漆封好,命大根立即趕去漢陽新軍統制衙門。

  就在張之洞對武漢三鎮加緊戒備的時候,北方的局勢越來越壞,一道道令人恐悸哀痛的電文,通過上海電報分局源源不斷地發向全國各省督撫衙門:

  洋兵攻陷天津,大清武衛軍統帥聶士成在八裡台戰場英勇犧牲。

  董福祥軍圍攻使館月餘不下,榮祿調國初攻北京時留下的紅衣大將軍火炮,但未中使館卻使民居大受其害。

  主和派徐用儀、立山、聯元、許景澄、袁昶相繼被殺。

  直隸總督裕祿戰敗自殺。

  浙江提督、武衛左軍統帥馬玉昆大敗,退至武清河。

  巡閱長江水師大臣李秉衡,在武清河被洋兵大敗,退兵至通州張家灣自殺殉國。

  北京城被洋兵攻破,董福祥敗走彰義門,縱兵大掠逃逸西去。太后召見大學士六部九卿,竟無一人到場。京師城內拳民全數逃散。

  太后攜皇上、大阿哥、載漪、奕劻、剛毅、趙舒翹未明離宮,出西直門,向懷來方向逃去。洋兵佔領北京城。

  京師陷落,帝后出逃,對於戰事來說,這是何等慘敗!對於國家來說,這是何等恥辱!然而這樣的事情,竟然發生在有著五千年文化傳承和四萬萬民眾的中華民族的國土上,發生在立國二百多年的大清帝國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按照西曆計算,這正是十九、二十兩個世紀之交。中國和中國人民就是這樣以受人欺侮任人宰割、喪師失地、首都淪陷的奇恥大辱告別舊世紀,進入新世紀!

  張之洞和所有良心未泯的中國官紳士民一樣,面對著這一道道無情的電文,陷於巨大的悲憤之中。得知袁昶被殺的那一天,張之洞罷去了晚餐,徹夜未眠。不到兩年的時間裡,自己一生寄望最大品學最優前景最為看好的兩個學生:楊銳、袁昶都在英年被殺害。殺害他們的又不是仇家怨敵,而是他們所共同尊崇的皇太后。這是怎麼一回事呀!這世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他深知楊銳穩重厚道,決不會是康、梁、譚那一類激進亢奮的人,皇太后居然不加區分,不加審判,就將他和譚嗣同一道給殺了,真是冤枉。但此冤猶有可說:因為楊銳畢竟時運不好,和譚嗣同等人同時被授章京之職,很容易被誤認為康黨。但袁昶之死,卻無任何道理可說。難道在六部九卿的會議上,一個太常寺卿不可以發表不同的意見?朝廷主戰,難道主和的人就都得殺頭嗎?自古道言者無罪,現在是不但有罪,而且罪至於死!這是什麼王法,這難道是清明之治嗎?更何況,袁昶的話完全是對的,是金玉良言,是耿耿忠心。皇太后呀皇太后,您精明一世,為何這兩年間糊塗至極?

  這一夜,慈禧端佑康頤昭豫皇太后那拉氏英明聖哲的崇高形象,在張之洞的心目中降落了許多!

  但是,在聽到太后攜皇上已安然無恙地逃出京師正行走在西去的驛道上,強佔北京的洋兵也並沒有派兵去追趕捕捉的時候,張之洞還是由衷地感到欣慰:太后和皇上沒有受辱,這是祖宗的庇佑;洋兵並不越城追捕,這表明西洋各國並不想滅亡中國。太后、皇上還在,朝廷就還在;朝廷還在,大清的各級文武也就還在。

  張之洞想起十多天前唐才常、傅慈祥的遊說,心裡默默地舒了一口氣:幸而腳跟站得穩,沒有聽信他們的胡說。「湖廣獨立」,這是多麼荒謬絕倫的設想。大清二百年深仁厚澤,國基篤實,是不會滅亡的。想在老夫面前玩花招,你們這些毛頭小子,還嫩了點!

  這時,早巳離開湖北現為安徽巡撫的王之春,給張之洞發來密電。電文說,中元節位於長江邊安徽桐城縣內的大通鎮發生會匪暴動事件,經過七天七夜的捕殺,現已平息。這次暴動的大頭目秦力山、吳祿貞系逃亡日本的康梁、孫文死黨。據搜獲的偽文書上說,大通暴動實整個長江流域暴動的一部分,暴動總部設在漢口,總頭目為唐才常,請武昌密切注意動向。

  這份電報證實了張之洞的判斷。他立即命令湖北新軍統制張彪進一步加強對武漢三鎮的戒嚴,又給大根佈置一系列緊急應對措施。

  不錯,大通鎮的暴動正是自立軍大暴動的一個環節。自立軍大暴動原本就定在中元節,七軍一齊起義,但起義所急需的軍餉卻一直未到。唐才常從日本回國時,康有為答應給他起義經費三十萬銀元,先領三萬,餘下的二十七萬在起義前再陸續匯來。離中元節只有幾天了,軍餉卻依然不見蹤影,打電報催,回電說正在籌集中。除開極少數有追求有抱負的志士仁人外,自立軍中絕大多數會黨頭目,其實是沖著錢財地位而來的:起義前的三十萬銀元,起義成功後的高官重權。

  有好些頭目坐在漢口等銀子,等不到銀子,他們的興頭便減少了許多。這時,又有一個消息傳來,說海外華僑早就捐足了銀元,被康有為等人在日本揮霍了。眾頭目聽後很生氣,罵康有為不是君子,罵唐才常欺騙他們,有的乾脆脫離自立軍,重操他們打家劫舍的舊業。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人很著急,決定將起義日期延遲。

  但大通附近的自立軍不知道這個決定,依舊按原計劃來到大通鎮集結。大規模的外鄉人突然彙集大通,這事引起當地官府的注意。在大通鹽局的密報下,安徽官軍逮捕了哥老會首領郭志太、陳得沅,起義計劃遂暴露了。秦力山、吳祿貞當機立斷,立即起義,張貼佈告,攻打鹽局,一舉佔領大通鎮。接下來便是與安徽官軍激戰,最終全軍失敗,所幸秦、吳兩位統領沒有被抓住。

  這天傍晚,大根急急忙忙來到督署,對張之洞說:「四叔,這兩天,各個碼頭和通往城內的路口都發現許多神色異樣的漢子,估計他們是來武漢三鎮集結的會匪黨徒。」

  張之洞說:「我剛才收到英租界送來的密報,寶順裡住著幾個可疑的人,你說的情況和英租界的密報正好吻合。現在要緊的是把寶順裡的情況弄清楚。」

  大根說:「我有辦法。」

  他附著張之洞的耳邊說了幾句。張之洞連連點頭說:「就按你這個想法去辦。」

  第二天下午,一個四十多歲的剃頭匠挑了一擔剃頭擔子來到漢口寶順裡。這漢子在巷子口四處望瞭望,然後敲起手上的小鐵片,一邊喊著:「剃頭,剃頭喲一一」慢悠悠地向巷子裡走去。

  寶順裡的巷子並不長,西頭連英租界,東頭為鬧市區,因為地勢好,一條小小的巷子卻很有氣派。麻石鋪就的路常年洗刷得乾乾淨淨,兩旁的宅第多半豪華高大,從高牆鐵門後面時常會冒出幾分洋味來:洋歌曲聲、洋香水氣,外加幾隻油光水滑的洋狗。這裡的確住了不少洋人,他們多是英國人,也有法國人、美國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