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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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學生就以實相告吧!」唐才常面色凝重地望著張之洞,顯然壓低了聲音,瀏陽官話變得渾厚低沉起來。「眼下北方拳民猖獗,京師更處在拳民的控制之下,載漪、榮祿、剛毅等人欺蒙皇上,挾亂民自重,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圍攻各國駐京師公使館。據最新消息,各國已調動近兩萬軍隊,組成聯軍,現正集結天津,不日將向京師開拔。拳民所謂刀槍不入純屬鬼話,在兩萬西洋聯軍面前,他們只有死路一條。京師危急,皇上危急,天下所有良心不泯的中國人皆憂心如焚,我輩亦如此,日夜籌思良策,試圖救皇上於兵火之中,挽神州于陸沉之際。」 張之洞繃著臉盯著唐才常,一邊聽著他如流水般滔滔不絕的講話,一邊想:此人濃眉大眼,臉如國字,膀闊腰圓,膚色黧黑,十足的一個帶兵勇將的材料,可惜他一直辦報搖筆桿,不去學軍事。相反,那個讀了三個中外軍事學校的傅慈祥,卻眉清目秀,一副書生模樣。人真的不可以貌而定。唐才常說的這個情況,張之洞已從盛宣懷的電報中獲得。不過,他同時還知道聶士成、李秉衡的部隊正在開往天津的途中。聶軍完全是西洋裝備的新式軍隊,又是主軍,面對著身為客軍的聯軍有許多優勢,應當可 以抵擋得住的。張之洞並沒有把局勢看得如唐才常所說的那樣嚴重。 「學生有幸看到,當此北國危亡中原板蕩之時,獨恩師與兩廣的李中堂、兩江的劉峴帥,頭腦清醒、目光犀利,不奉偽詔,不從亂命,不畏無識之流的詰難,毅然與西洋各國簽定中外互保章程,為皇上保東南半壁河山之安寧,為華夏免數省百姓之流離,這種置一己聲名於不顧,以社稷蒼生為重的風尚,學生敬仰至極,感佩無已!」 儘管唐才常、傅慈祥在張之洞的眼中並沒有什麼分量,但他還是很看重唐才常對他參與中外互保行為的看法。因為這畢竟是背著朝廷與洋人簽的條約,若要深文周納的話,扣上「賣國」「漢奸」的罪名,也不是無憑無據的。唐才常這番話代表著一部分讀書人的看法,應是值得重視的。 「你們能這樣體諒老夫就好。」張之洞說著,手中的大蒲扇又輕輕地搖動起來。 「不過,學生們斗膽請問下恩師,假若京師出現了一種新的局面,恩師將作何種態度?」 唐才常目光炯炯地望著張之洞,張之洞分明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威脅。他為避開這種淩厲的挑釁,放下扇子,端起茶杯來喝了半口。心裡雖然有所意識,口裡卻不由自主地問:「京師會有什麼局面出現?」 唐才常單刀直人:「西洋聯軍打進北京,皇上被囚,朝廷變成外國人聯合組成的政府。若是京師出現了這種局面,恩師,你的態度如何?」 張之洞拿杯子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茶水從杯口濺了出來,他趕忙將杯子放回幾桌上。就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心緒很快恢復了平靜。 「在老夫看來,這樣的事是不會出現的。四十年前,英法聯軍也曾打人過京師,文宗爺在避暑山莊安然無恙。洋人嗜利,給他重利,他便與你和談,他沒有必要囚禁皇上。再說,京師裡有步軍統領衙門,還有神機營、健銳營,新近又成立了虎神營,洋人要囚禁皇上也不容易。」 「這次和上次不同,」一直未開口的傅慈祥忍不住插嘴了,「上次是因續約不成,仇恨尚不大。這次是圍攻公使館。公使館就是國家的代表,打公使館就是打他的國家,這是對他的最大侮辱。何況,日本公使館死了書記官,德國公使乾脆給拳民殺了,這仇恨就大了。一旦打進京師,洋人囚禁皇上的可能性是大的。至於京城內外的軍隊,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根本就不能打仗,決不可能成為洋人的對手。」 傅慈祥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你可以打人家的公使館,殺公使,人家為什麼就不可以囚禁你的皇上?若是真的重演「靖康恥」的話,該怎麼辦?擁立泥馬渡江的「康王」,那誰又是今日的趙構呢?張之洞真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了。他反問兩個學生: 「倘若真有那種大不幸的事情出來,你們看怎麼辦呢?」 唐才常抓住這個難得的好機會,堅定地說:「恩師,那時請您出面宣佈湖廣獨立。」 「獨立」!這個在十一年後的武昌起義時期,各省紛紛採取的行動,此刻在湖廣總督的腦子裡完全是不能想像的大逆不道。張之洞睜大眼睛.,板起面孔:「湖廣是朝廷的湖廣,怎麼能獨立?」 傅慈祥立即說:「皇上被囚,朝廷已不復存在,湖廣宣佈獨立不再是對朝廷而言,而是對洋人而言,這不是背叛朝廷而是表示更忠於朝廷。」 對於一個在儒家學說薰陶下成長的讀書人,對於一個世代深受國恩本人又身居要職的朝廷命官,張之洞對這個奇怪的建議深感突兀,即便真的出現「徽欽被虜」的事,他也沒有想到過「獨立」二字。張之洞嚴肅地說:「此事太重大,不宜多談,何況今日談此事,也為時過早。」 康才常說:「恩師的這種態度我們可以理解,不過到那時,學生就要先採取行動了。」 「採取行動」?張之洞驚疑起來。他的兩隻雖有點昏花卻依然銳利的目光重新將這兩個昔日的學子打量起來:唐才常和梁啟超、譚嗣同一起辦過時務學堂,他莫非是康梁一黨?傅慈祥這些年在日本留學,據說在日本留學的中國學生流品複雜,不少人同情康、梁,有的甚至還同情那個以造反暴動為業的江洋大盜孫文。傅慈祥是康党,還是孫党? 來者不善!張之洞的腦子裡突然間浮出這四個字,他的聲音立刻威厲起來:「你們要採取什麼行動?」 「勤王!」對於談話氣氛的變化,唐才常並不感到意外,他從容答道。 張之洞問:「你們憑什麼勤王?」 傅慈祥頗為自得地答:「我們有十萬兄弟聚齊在長江兩岸,只待登高一呼,便會贏糧影從,直搗黃龍府!」 張之洞從這句話中嗅出一股異味來:這聚集長江兩岸的十萬兄弟,豈不就是那些嘯聚江湖的會匪黨眾嗎? 見張之洞沒有出聲,唐才常再挑明:「到時候,我們想借漢陽槍炮廠的槍炮子彈用一用。恩師造槍炮原是為了保衛皇上保衛社稷,到了皇上被洋人所囚,社稷被洋人所占的時候,我們借用槍炮來勤王衛國,想必恩師不會不同意的。」 這是什麼話!這豈不在明白告訴我,他們將會打劫槍炮廠,在武昌起事嗎?勤王,勤王,他們打起勤王的旗號,不知將要做出什麼事來;退一萬步說,即便勤王,也只能由我湖廣總督出面,你們憑什麼做這等事! 張之洞完全明白了,對面坐著的再也不是當年單純文弱的兩湖書生了,他們很可能是會黨之頭,綠林之首。與他們之間,再也不是師與生,而是官與匪的關係了。本應立即將他們拿下,但想想又覺不妥,這無疑將會把剛才這一番話公開出來,對自己不利,不如暫時不露聲色。他起身說:「老夫尚有許多公務要辦,你們回去吧!」 不等唐、傅說話,便對著外面高喊一聲:「送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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