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八九


  在湘軍戰功鼎盛的時候,年輕的書生王闓運曾勸曾國藩蓄勢自立,遭到曾國藩的拒絕。作為一個性情剛烈的軍人,吳祿貞受不了劉坤一的這種奚落,一氣之下二話沒說,就走出總督衙門,心裡狠狠罵道:「真是個老廢物,還擺譜哩,等我們起義成功後,你向我投誠,我都不收留!」

  自立軍的分部設在漢口,張之洞自然是自立軍首領密切關注的重要人物。中軍統領林奎採取江湖通常手段,選派四名武功高強的俠客在湖廣總督衙門旁邊遊弋,試圖尋找一個機會下手,劫持張之洞。因為北方局勢緊張,武昌各衙門已接到不少湖北地方亂民蠢蠢欲動的報訊,督署及省垣三大憲等衙門都大大加強了戒備,親兵營為督署增加兩個哨的兵力,日夜值班,不敢有絲毫懈怠。四名俠客在衙門四周遊弋半個月,有幾次甚至登上張之洞居住的後院上房屋頂,但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機會。康有為得知這一情況後來電制止。這時唐才常也從上海趕到漢口,在緊靠英租界的寶順裡住下。寶順裡的房主李寶田在英國人辦的寶順洋行當買辦,以他的名義在寶順裡購的六棟房屋,其實是寶順洋行的產業,受英國租界的保護。中國官府未經英國領事館同意,不能進入寶順裡。因為有這層保護,唐才常住在這裡,並將自立軍總部機關也設於此。

  否定劫持方案後,唐才常和傅慈祥決定光明正大地進督署遊說張之洞。這是因為唐才常和傅慈祥都有一個很好利用的身分一一兩湖書院的肄業學生,而張之洞則是以總督、創辦者的身分一直兼任兩湖書院的名譽山長的。

  正是武漢三鎮又成火爐的日子裡,午後,唐才常和傅慈祥兩人各穿一件薄竹布長衫,來到位於漢陽門碼頭附近的湖廣總督大門口,對門房說:「我們兩個是兩湖書院的肄業學生,得官費派往日本留學,現學成回來,特為拜謁恩師張大人,請代為通報。」

  張之洞對兩湖書院的學生寄與厚望,凡有兩湖書院的學子造訪,均撥冗接待,何況他們又是官費資助的東洋留學生,想來張大人一定更為樂意接見。門房想到這裡,笑著對唐、傳說:「二位稍等一下,我去稟報大人。」

  一會兒工夫,門房出來,果然客氣地說:「二位先生隨我來,張大人在客廳裡接待你們。」

  在會客廳剛坐穩一會,張之洞便來了。令兩位過去的學生所驚訝的,還不是四五年不見的兩湖書院名譽山長的衰老,而是他的散漫隨意,不修邊幅。在兩湖書院就讀期間,他們曾多次見過張之洞。那時的張之洞雖其貌不揚,卻官儀十足。正二品的翎頂蟒袍、三寸高的白底烏筒靴,在前呼後擁的隨從襯托下,總督大人顯得威風凜凜,令那些年輕的學子兩眼不敢正視,心裡則羡慕得要死。而如今的這個老頭子,上穿一件灰白色的寬袖對襟夏布衣,下套一條半長闊腿玄色舊綢褲,不穿長衫已使人驚奇了,腳下還趿著一雙麻與布混合織就的拖鞋,手上拎著一把有了裂縫的大蒲扇。若不是在督署客廳裡相遇,若不是先前認識,唐才常、傅慈祥怎麼也不會相信他就是威名赫赫的湖廣總督,分明就是一個老態龍鍾、毫無地位的普通市井老者,頂多只是三家村的一個窮老教書匠而已!早就聽說張之洞通脫簡易,看來傳說自有它的依據!

  唐、傅見張之洞邁過了門檻,立刻刷地起身,彎腰向他深鞠一躬,然後自報身分:兩湖書院第三期學子湖南瀏陽唐才常,兩湖書院第五期學子湖北潛江傅慈祥。

  「坐,坐下。」張之洞上下撲了兩下蒲扇,和氣地對著兩個後生子說,自己也邊說邊坐下。「你們兩個都是兩湖書院的,我看著你們有點面熟,但若在路上相見,認不出來。」

  這是實話。張之洞一年到書院不過兩三次,唐、傅兩人在書院讀書時也沒有格外突出的表現,當然不可能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才常說:「我們兩個從兩湖書院畢業已有幾年了,今天特來看望恩師。」

  那時的官場士林時興認師拜師。親自教過的學生,哪怕只三個月半年,終生認其為老師,這是天經地義的。書院的山長,視書院的所有士子為生,反之,所有士子也認他為終身老師,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府試、鄉試、會試的各位座師、房師,被中式的秀才、舉人、進士視為老師,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各省學政、各府教諭,被該省的士子視之為老師,也在情理之中。所有這些,都有師與生的痕跡可循。還有一種普遍的拜師習俗,那就是下級官員執著門生帖子恭恭敬敬地拜上級官員為師,上司如果受了,今後就按師生形式頻繁走動。這種做法實在沒有一點師生之跡可循,只是將赤裸裸的功利目的掩藏在深情脈脈的師生之誼中罷了。一旦到了原來的學生大為發跡,做的官和自己相當或甚至超過自己的時候,做師的便要將帖子奉還,表示自己現在已當不起你的老師了。據說剛毅與翁同穌的關係惡化便起於這件小事上。剛毅原來只是刑部的一個主事,因辦事能幹,翁同穌器重他,將他提拔為郎中。剛毅見翁同穌這條路子可走,便遞上門生帖子,翁收下了。從那以後,剛以翁的門生自居,執禮甚恭。以後外放地方官,每次進京,都要殷勤看望恩師。後來,翁將他再調進京來,做了禮部侍郎。那時翁是尚書,官位還在剛之上,剛仍對翁以師相待。不久,剛人軍機,升工部尚書,又調兵部尚書,又拜協辦大學士,和翁完全平起子坐了。翁卻沒有想到這時應該將剛的門生帖子還給剛,引起剛的極大不滿。最後,在慈禧面前多次告翁的惡狀,翁終於被開缺回籍,丟失了富貴仕途。

  剛毅這種反目為仇的小人做法雖是少數,卻很典型地說明了晚清官場中所謂師生關係的實質,說起來真是令人可笑可歎!

  主考、學政出身的張之洞,出任地方督撫之後,一向熱中於辦學校作育人才,他自然樂於得過他一日之教的人終生稱他為師。對於那些為了干求而遞門生帖子的下屬,只要他看得起的,他也樂於接收其為門生,樂呵呵地聽人家叫他老師。見這兩個離開兩湖書院好幾年的年輕人來看他,還稱他為恩師,張之洞顯然高興。他笑著對唐才常說:「你從兩湖書院肄業後的情況我略知一點。你是回到湖南去了,為地方做事,時務學堂你參與了,《湘學報》上常看到你的文章。辦新政是好的,但不要太激烈了。聖人說過猶不及,你也過了點。當然,比起譚嗣同來,你又算穩當的了。」

  唐才常注意聽著,在目前這個時候,提起譚嗣同,不罵他為奸佞,只是說他激烈、過頭了0身為朝廷大員,這種態度,已足夠友好的了。唐才常覺得欣慰。

  只見張之洞又轉向傅慈祥,問:「你從兩湖書院肄業後做了些什麼事?」

  傅慈祥答:「我在兩湖書院讀了兩年後又轉到湖北武備學堂,瀆了一年後,由官費派往日本留學,先入日本的成城學校。後人士官學校。」

  張之洞聽到這,眼睛一亮,說:「你這條路選得好,湖北最缺軍事教官。你這次回來是休假,還是畢業了?」

  傅慈祥猶豫了一下說:「我是回來休假的。」

  張之洞問:「什麼時候畢業?」

  傅慈祥隨口答:「明年夏天。」

  張之洞用蒲扇指著傅慈祥說:「我和你約定,明年夏天你一回國就來找我,我派你去訓練新軍。只要你好好幹,待遇和提拔我都會從優。」、

  傅慈祥笑了笑說:「謝謝恩師。」

  張之洞搖了搖扇,說:「大熱天的,你們來督署看我,還有什麼別的事吧。既然是兩湖書院的學生,那我們師生之間沒有客氣可講,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唐才常和傅慈祥互相看了一眼。唐才常挺了挺身板,操著瀏陽音極重的官話,聲音洪亮地說:「我們二人來督署,一來是好幾年沒見恩師了,心裡繫念,特來看望;二來,我們也確有一樁大事要向恩師稟報,求得恩師的支持。」

  張之洞停止搖蒲扇,眼睛再次為之一亮。從這兩次的亮眼中,唐才常和傅慈祥都看出,張之洞外形雖老了,但內神並沒有老,依舊和前幾年一樣的充足健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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