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八五


  當下,袁世凱接到從京師用四百里加快遞來的詔書後,心裡大大地吃了一驚:太后怎麼會作出這等糊塗的決定!他不敢怠慢,馬上吩咐將此宣戰詔書發往上海電報分局,再由上海轉發名省督撫。此時坐鎮上海電報分局的正是天津電報總局的督辦盛宣懷。盛宣懷看到這份電文,跌足長歎:中國將從此面臨亡國之禍!這樣的詔書發往各省必然引起天下恐慌,接下來的很有可能便是天下大亂。他將詔書壓下來,只先向兩地發出:一是廣州,發往他的老主子兩廣總督李鴻章;一是武昌,發往他目前正在經營的中國鐵路總公司和漢陽鐵廠的創辦人,他的半個主子張之洞。在盛宣懷的心目中,眼下中國最有見識、最有威望的大臣便是這兩位總督丁。

  李鴻章收到這份電報,心情沉重憂鬱。朝廷掌權的王公大臣昏聵鄙陋,既不識世界潮流,亦不知強弱對比,狂妄而愚昧,欲廢皇上而立大阿哥本是錯誤之舉,現在又利用邪教亂民來與各國為敵,更是錯上加錯,而太后居然就相信他們,把他們的無知蠢想變為國策。太后呀太后,您怎麼會糊塗至此!是什麼東西使得您鬼迷心竅,喪失了正常的思考?您當年平發撚、辦洋務的英明智慧到哪裡去了?這樣的詔書我們能奉行嗎?能在廣州打領事館、毀教堂洋行,用以響應朝廷的決策,支持朝廷的行動嗎?辦了半輩子外交,深知中國軍事力量薄弱的前北洋大臣,此刻心裡明晰得如同一面銅鏡似的:中國連一個小日本都打不贏,還能跟美國、英國、德國、法國、俄國這些聯合起來的西洋強國交手嗎?戰爭的結局只能是一種後果:中國大敗慘敗,很有可能被列國瓜分,甚至立刻亡國。

  想到這裡,七十七歲的李鴻章一陣暈眩,倒在鬆軟的沙發躺椅上,昏昏沉沉中,他仍在思考著這件大事,面前擺著三種選擇:一是奉命,二是置之不理,三是明確表示不執行,並告訴其他督撫也不要執行。

  奉命是忠於朝廷,但明擺著的是禍亂國家。在官場混了五十多年、歷經道鹹同光四朝的這位老政客,也知道給國家帶來禍亂的人,到頭來終究也會給自己及家人帶來大禍,無論是為國著想,還是為家著想,都不能奉這個命。置之不理,固然不失為一種良法,但敢於任事、熱中出頭的性格及二十多年的疆臣領袖的地位,使得李鴻章不選擇這個做法。他想回電盛宣懷,叫盛宣懷把電文壓一壓,觀一觀中外形勢再說。但是,這是詔書,盛宣懷哪敢扣壓不發呢?得有一個說法。李鴻章思索良久,終於從稗官野史中得到靈感:不承認這是兩宮發出的詔書,而是別有用心的人盜用兩宮的名義製造的亂命。每當時局混亂之時,常有亂命趁機而出,辨別真偽,區別對待,是危亂之際為臣子的本分。何以辨別呢?這只能從朝廷一貫的宗旨與此次詔書的內容相對比來區分。朝廷一貫與各國友善,而詔書與這一宗旨完全背道而馳,一紙詔書與無數道上諭相較,只能懷疑這一次!

  當然,李鴻章知道,從變法以來直到各國拒絕出席大阿哥的加封典禮,太后對洋人的惱怒有增無減,詔書恰是這種仇恨心理的總爆發,自然不會是亂命,但現在只能將它以亂命視之,方可免去日後違旨的究詰。李鴻章將這個想法通過電報發給盛宣懷,老練的大官商盛宣懷對此心領神會。

  武昌電報分局總辦趙茂昌接到這份特急電報後,星夜趕到督署,親自交給張之洞。其實,張之洞昨天便已經知道了京師所發生的重大變故,他的消息來源於英國駐漢口的領事館。

  昨天上午,英國駐漢口領事館代理總領事法磊斯,在江漢關稅務司英國人何文德的陪同下,緊急拜會張之洞。張之洞在督署接待他們,辜鴻銘在一旁充當翻譯。

  身材修長、儀錶整潔、極具英國紳士派頭的法磊斯坐定後。開門見山地說道:「總督先生,我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貴國政府已向西方各國宣戰,由甘肅提督董福祥率領的軍隊和亂民正在向東交民巷各國使館開火,這是一起極其嚴重的事件,不知總督先生知不知道?」

  通過辜鴻銘的翻譯後,張之洞對英國總領事的這番話驚訝不已。他第一個感覺是:政府向各國宣戰,這樣的事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這段時期拳民湧入京師,局勢動盪,很有可能是那些拳民在圍攻各國使館,他們也有可能打著朝廷的旗號在胡作非為。

  「總領事先生,您所說的這件事我不知道。我國政府一向與各國友好,不會向各國宣戰的,這或許是亂民的破壞,與政府無關。請問總領事先生,您的這個消息從哪兒得來的?」

  法磊斯冷笑了一聲說:「總督先生,北京附近的電線均已被拆毀,您的信息不靈是可以理解的。我的消息來源於鄙國政府外交部,鄙國政府外交部的消息則是直接來源於駐北京的公使館。這是千真萬確的,您不要有任何懷疑。」

  張之洞從法磊斯的神態中已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這樣大的事情,英國領事館沒有必要造謠,何況由總領事親自過江來通知,按照洋人的規矩,這是代表他的國家的行為,看來真有其事了。但作為湖廣總督,張之洞只能以朝廷的諭旨為准,是不可能也不應該以外國人的話為根據的。

  他也報之以微微一笑,說:「即便京師附近的電線被毀,也有別的辦法傳遞消息,我將等待著朝廷的諭旨。」

  法磊斯平靜地說:「過不了兩天,您一定會得到準確消息的。我今天過江來拜會您,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張之洞緩慢地撫摸著胸前的花白長須,口氣和緩地說:「有什麼事情,請說吧!」

  「我奉敝國政府外交部的命令,特為告訴您,如果長江流域發生類似北京的事情,總督先生有無力量可以制服動亂,保證地方安靜,從而使敝國在長江流域的利益不受損害。」

  張之洞立刻回答:「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總領事先生,萬一在湖北境內出現動盪,我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境安民,總領事先生不必擔心。」

  法磊斯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態,說:「我很高興地聽到總督先生這句話,但還想告訴總督先生,貴國的亂民一旦肇事,局面就很嚴重,您的軍隊不一定夠用。為了貴國的百姓,也為了敝國在長江流域的商務,到時我們願意出動包括軍艦在內的軍事援助。」

  借用洋人的軍事力量來平息中國的內亂,這是當年曾國藩、胡林翼等人所不願為的事,作為一個富有閱歷的統兵大員,張之洞深知曾、胡等人的用心良苦:因為它不但將要受到「漢奸」之譏,而且對於獲勝之後的外國軍隊的無窮誅索,也將會窮於應付而煩惱不已。

  張之洞委婉而堅決地拒絕:「貴國的好意,鄙人深表感謝。保境安民,是鄙人的第一職守,湖廣的軍事力量足以應付境內的一切亂子,不管遇到什麼情況,絕對不會需要貴國的軍事援助。請總領事先生明確告訴貴國政府,軍事援助一事,不要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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