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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張之洞的這種強硬態度,頗出法磊斯的意外。法磊斯來中國已五六年了,與不少中國高級官員打過交道,沒有哪個官員在他的面前不是逢迎獻媚、卑躬屈膝的,對於他的主動提出的援助,這樣明確予以拒絕的還是第一次遇到。法磊斯在一陣失望之後,禁不住從心裡冒出幾分敬意來。「總督先生,我知道湖北的軍餉已欠三個月了,如果軍艦這樣明顯的軍械援助,會引起貴國民眾誤會的話,我可以改變方式:借款給你們發餉。我手中現有一筆七萬五千英鎊的現金,可以拿出來,先借給你們發軍餉。我們沒有別的目的,只是希望湖北軍心能夠安定,到時能全副心思平亂保境。」

  張之洞借過不少洋款,有的利息還很高,但那是為了辦洋務。眼下這筆相當於五十萬兩銀子的英鎊,對於穩定軍心很有作用,因為確乎如法磊斯所說的,湖北綠營的軍隊有三四個月沒有發餉了。兵士得不到餉,就容易滋事,也不願聽調動,一旦有事,就不能得心應手。這五十萬銀子的確很重要,就算借洋款發餉,也不是不可以的,不過目前的情況非比一般,暫不鬆口為好。

  「總領事先生,貴國政府的誠意,我很高興地領受。我們的軍餉雖有欠缺,但軍心還不至於渙散,鄙人作為制軍,尚可調遣。以鄙人看來,目前的跡象還看不出有很嚴重的事態出現。假若發生了意外的事,而我們又需要貴國政府的幫助的話,我們會求援的。比如說銀錢,到時我們也可能向貴國政府借。當然,我們會遵照平時借款的舊例,照章付息。」

  法磊斯說:「總督先生的態度,我本人能給以充分的體諒。英國在貴國長江流域的商務活動已有三四十年的歷史,這些商務活動,不但替敝國的商人謀取了利益,也同時為貴國帶來福祉。正常的商務活動是互利的。我國政府切盼,長江流域的商務活動不因北方的混亂而受影響,更不希望南方發生北方一樣的混亂,造成貴我雙方的不利。」

  張之洞說:「我很讚賞總領事先生剛才說的這句話,正常的商務活動是買賣雙方互利的。我本人多年來一直主張與世界各國進行正常的、乎等的、互利的商業往來。貴國在長江流域的正常商務活動,鄙人將與兩江總督劉坤一制台一道維護。請總領事先生放心,湖廣不會發生大規模騷亂。北方的騷亂是因為疏於控扼的緣故。倘若有一兩個得力的大臣,在幾個月前,拳民剛剛蠢動時就加以鎮壓,亂子就鬧不起來了。」

  法磊斯滿意地告辭而去。

  不料,今天就收到由盛宣懷發來的宣戰詔書!張之洞氣得將電文狠狠地一甩:「榮祿、剛毅誤國!今日世界,能有一個中國向西方七八個大國同時宣戰而取勝的道理嗎?他們連這點都不懂,真昏聵糊塗到了極點。慫恿兩宮犯此大錯,罪該萬死不赦。」

  轉臉對趙茂昌說:「你趕快回電報局,有什麼情況立即向我稟報。」

  又對一旁侍候的巡捕說:「你去通知幕友房,下午在鶴舞軒聚會,有重要事情相商。」

  吃過中飯後,督署東花園的前後幾個門都被衛兵把守著,不准任何閒雜人員進來。盛夏的武昌城已是暑氣彌漫,但鶴舞軒四周樹木繁茂,並不太熱。梁鼎芬、辜鴻銘、徐建寅、陳念扔、梁敦彥、陳衍等人面色凝重地聆聽張之洞在宣讀電文後的講話:「朝廷向各國宣戰,鄙人以為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遵旨奉命,又是鄙人的本職,鄙人正面對著進退皆難的境地。各位先生有何良策,可以援我出困境。」

  眾皆面面相覷,腦子裡則都在緊張地思索著良策。這良策也真不容易出來。

  一向口無遮擋的辜鴻銘首先開了腔:「洋人不是好東西,打著做生意和傳教的名義到我們中國來欺蒙拐騙,還要用暴力強迫官吏和老百姓聽他的。依我看,皇太后泣血太廟,慷慨誓師,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是對的。我辜某人贊成。」

  總督明白表示不贊成,這位辜湯生偏要唱反調,他意欲何為?眾幕友都瞪大眼睛,驚詫地看著他。張之洞的眼神也甚是疑惑。

  「義和團也不是東西。我聽一個在直隸做官的朋友告訴我,說義和團的人裝神弄鬼,弄來的神仙全是戲臺上的人物,什麼刀槍不入,全是騙人的鬼話。還有什麼大師兄、二師兄,全是綠林中的土匪頭。最可笑的,還弄來一批女人,叫什麼紅燈罩、青燈罩,據說都是從窯子里拉出來的婊子。」

  這句話引來一片嬉笑聲,辜鴻銘很得意。他平日說話,有一半的目的是想喚取聽者的驚歎詫異;如果聽者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就會感到失望,覺得很沒趣。故而他說話時常走極端,愛誇張,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又很會使用一些極有趣味的比喻和逗人的笑料。這一切手段,無非都是引起聽者的格外注意,就像茶館裡說書人似的。然而聽者在去掉這些色彩和包裝後再去細嚼他的話,也並不是全無道理的,故大家喜歡聽他講話。張之洞尤其喜歡聽他講話,除開這種吊人胃口的藝術外,更重要的是他敢講真話,這在眾幕友中更是少有。

  「所以,就我看來,洋人該打,但不能由義和團去打。義和團肯定打不過洋人,結果還是我們中國吃虧。但北京已打起來了,我們沒辦法勸止,我們守住湖廣兩省,就算盡職了。對於這個詔書,可以學宮中的辦法:淹了。」

  將上諭比之於奏摺,將督署比之於朝廷,這是何等的荒唐狂謬不倫不類!此話倘若出自別人的口中,必定會大遭斥責,但出自辜鴻銘的口中,仿佛很自然似的。眾人又一陣嬉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辦我們的事,不去理會這道詔書,也不給朝廷以可或否的回復。

  梁鼎芬說:「我完全擁護香帥的話,向各國宣戰絕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香帥不能回電表示執行,而是應該致電軍機處,請朝廷儘早停止攻打各國使館的軍事活動。但這個電文不能由香帥具銜,而是由我們署名。」

  梁敦彥說:「節庵這個主意好,我願意列名。我們這些人,數節庵官位最高,就請節庵領銜吧!」

  梁鼎芬忙說:「領銜不敢,領銜不敢,我忝列其末吧!」

  張之洞笑了笑說:「由湖北督署幕府發出的電文,能避得開我張之洞嗎?與其躲在幕後,不如站在台前,還可落得個好漢做事好漢當的美名。這個電文我看不必發。」

  二梁見張之洞不同意,遂不再堅持。

  陳念扔摸著下巴想了半天後說:「這是很重大的事情,我想湖廣不必急於表態,眼下要做的事是加強與京師的聯繫,多多瞭解這兩天來交戰的情況。據我所知,各國在中國可使用的軍事人員近三萬人,但分散各地,一時不便於集中,估計要半個月二十天的時間才能齊聚。倘若這三萬人聚在一起開往北京,即便是三十萬義和團也不是敵手。但使館區的軍事人員不多,也可能在三五天、七八天內就會把使館全部毀盡。如果這種局面出現,那中國就與西方列強結下了血海深仇。這場戰爭如何結局,真令人難以想像,說不定我們在湖北辦的一切洋務,我們徐圖自強的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

  張之洞說:「念扔說得太悲觀了。不過真要那樣,中國的確是損失太大,仗既然已開,勸止也大概勸不了,現在只是想辦法儘量減少損失,就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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