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六四


  只是他對故舊一時下不了這個決心,同時,也要對新人予以考查。禮部事件促使他不再猶豫了,他終於作出詔定國是以來最招議論的兩大決定。

  禮部這些日子來,幾乎是水沸湯滾,沒有寧日。正藍旗出身的懷塔布暴跳如雷,在公堂上大罵一通王照後將鑲著瑪堖紅頂戴的傘形帽往案桌上重重一扔,怒火沖天地離開了禮部衙門。七十多歲白須銀髮的許寶騤則不露聲色,默默地帶著兩個僕人收拾了半天後,抱拳與各司郎中、員外郎一一告別。王照上前與他搭汕。他將袖子一甩,眼睛瞧都不瞧一下,弄得王照十分尷尬。

  其他四位滿漢侍郎或怒或怨,或激烈或平和,無不一肚子牢騷委屈。各司官員原本就是大部分站在堂官一邊的,贊成王照的只是少數年輕不得志的低級官員,再加上幾個因別的事情與堂官們有嫌隙的人。諭旨下達後,絕大多數都認為皇上對堂官們處置過苛,又嫉妒王照遷升的火速,於是禮部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同情起一夜之間丟了烏紗帽的尚、侍來,王照反倒成了形影相弔的孤立者了。新上任的裕祿、李端棻等人面對著這種情況,也不知如何辦。他們一家一家地前去安撫那些革員們,除開一向心胸寬闊的曾廣漢外,其他人都沒給他們好臉色看。來到懷塔布家,只見大門緊閉,敲了半天的門後,懷塔布的兒子開了門,冷冰冰地只說了一句「家父外出」,也不叫他們進門。裕祿、李端棻相互望了一眼,知道這是懷塔布拒絕見面的託辭,但他們又不便強行進去,只得告辭。

  其實,懷塔布的兒子並沒有說謊,他真的外出了。罷官後的第二天,懷塔布就坐上津通鐵路火車,奔赴天津找他的親戚榮祿去了。

  懷塔布的福晉瓜爾佳氏是榮祿的遠房姑媽,兩家一向往來親密。懷塔布去天津,一是想從榮祿那裡摸一摸底,二是想請榮祿幫幫忙。兩個人在書房裡密談大半夜後,榮祿給懷塔布出了個主意。

  第二天,榮祿和懷塔布同車回到北京。抵京後懷塔布回家,榮祿徑直赴頤和園謁見慈禧。

  榮祿來到樂壽堂時,慈禧剛睡完午覺醒來,聽說榮祿求見,便讓李蓮英出去親自帶他進殿。

  「老佛爺這些天還好嗎?」見到李蓮英後,榮祿悄悄地問,順手將一張五百兩銀票塞進李蓮英的手裡。

  李蓮英望著榮祿,滿臉綻開了笑容。他不說「謝」字,為的是怕身旁的宮女太監聽見,只用特別的笑容來作答。

  李蓮英的笑五花八門:真笑、假笑、冷笑、嘲笑等等。各類笑裡又分等級。接這種門房銀時,李蓮英是真笑。因為這種銀子既是合法收入,又來得容易,不要他付出什麼。這真笑裡分為三等:品銜高、銀票大的,他報以滿臉笑容,這是一等。品銜高、銀票居中或品銜居中、銀票大的,他報以點頭之笑,是二等。銀票在百兩之下。他頭不動只是淺淺一笑,這是三等。

  榮祿近日紅得發紫,炙手可熱,送的銀子又多,他給予列為一等的笑臉款待,然後,再悄悄向他透露太后這幾天的心思。他知道,太后的心思,這是包括皇上在內的凡謁見者都想得到的絕密消息,但李蓮英不輕易出售,哪怕是皇上,他也要權衡考慮,見機行事。

  「老佛爺這兩天不大舒服。」李蓮英聲音低低地回答,「一是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吃得很少。二是為著禮部的事,老佛爺生氣皇上,說這大的事,都沒有向她稟報。」

  這兩個不舒服的消息,對此刻的榮祿來說,都是聽了舒服的好消息。說話間,來到東便殿簾子外,李蓮英先進去片刻,接著便請榮祿進去。

  因為是在頤和園,一切禮儀從簡,又加之是最受寵愛的大臣,行完君臣相見的常禮後,榮祿便被賞坐,靠近慈禧敘話。

  「袁世凱的兵練得怎麼樣了?」慈禧問話的聲音明顯地表示出中氣不足,李蓮英提供的絕密消息是準確的。

  「回稟老佛爺,袁世凱的兵練得不錯。」榮祿答,「他請了不少德國軍官在做教頭,德國陸軍是世界上最強的軍隊。」

  慈禧又問:「董福祥的甘軍和聶士成的武衛軍的行程如何?」

  上個月,慈禧命令剛接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榮祿速調甘肅提督董福祥和直隸提督聶士成的軍隊來京郊駐紮,並把九月份偕皇帝去天津閱兵的事告訴他,要他早作準備。

  榮祿答:「聶士成的武衛軍,昨日已抵達正定府,董福祥甘軍前天到達山西大同府。奴才命令董、聶八月初務必趕到天津,屆時奴才親自監督訓練,九月中旬與袁世凱的新建陸軍一道接受老佛爺和皇上的檢閱。」

  「嗯!」慈禧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這一問一答說的都是調兵的事,使一向祥和的樂壽堂東便殿充滿干戈之氣。此時片刻的寂靜,又使得干戈氣氛更凝重。不知怎麼的,久為西安將軍的榮祿都覺得有一絲不安,他需要緩和這種氣氛,更需要達到他此次進園子的目的。

  「老佛爺近來聖體安康否?奴才這次從天津趕來,特向老佛爺貢獻一味治腹脹的良藥。」

  慈禧多年來患有消化不良的毛病,這是榮祿早已知道的。從李蓮英口裡得知慈禧近日又鬧肚子疼時,他暗自慶倖遇上了好時機。

  「你有什麼好藥,我這兩日正不舒暢哩!」

  慈禧說著,下意識地用手捂了一下腹部。

  榮祿按昨天與懷塔布商議好的話說著:「奴才內人這兩三年來也常腹脹氣滯,遍尋名醫均不能根除。半年前,奴才的一個遠房姑媽來到奴才家,見內人病又犯了,便趕緊叫人去她家取來藥方,內人連服一個月,至今未再復發。奴才知老佛爺也有點這樣的小毛病,便想到要把這個藥方貢獻給老佛爺。」

  「難為了你的一片心意。」慈禧聽了榮祿的這番話後不禁感歎起來,心裡想,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和自己的親侄女皇后,從來都沒有想到的事,這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漢卻惦記在心裡,難得!她的語氣立馬變得溫婉起來:「是個什麼樣的藥方,好找嗎?」

  榮祿笑道:「說起來很簡單,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只是製作上與人不同罷了。」

  「你的姑媽家在哪裡,姑爹是做什麼的?」

  慈禧顯然對此很有興趣。

  「奴才的姑媽長住京師,姑爹便是禮部尚書懷塔布。」

  「噢!」慈禧也笑了一笑。「原來你與懷塔布還是親戚哩。」

  「是的。」榮祿說,「懷塔布的福晉是奴才未出五服的族叔的親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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