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六二


  哦,是的,翁同穌是常熟人。張之洞恍然大悟,掐指算算,近期內也正好是他到家的時候。

  「前幾天,我在蘇州城裡,忽聽得市井中都在說,翁相國後天就要到家了,我們看熱鬧去。我聽了這話,心動了,蘇州城到常熟不過七八十裡地,何不也去看看,看看兩世宰相、叔侄狀元的翁府中這位承啟人物!於是便跟著人群到了常熟。第二天下午虞山鎮碼頭上人山人海,大家都在引領企盼。一會兒,一隻大船劃過來,從裡面走出兩個人來。人群中一片呼叫,都以為是翁同穌,誰知不是,原來是翁府的北京管家和常熟管家。兩個管家對著眾人抱拳打躬,說,列位父老鄉親們,翁相國說他是以待罪之身回籍的,列位這樣聚集在一起接他,他擔當不起,傳出來,更不妥。請父老鄉親們千萬體諒體諒,各自回家去,他日後再去看望大家。

  「兩個管家話雖說得誠懇,但大家都不走,一定要見見翁同穌。翁同龢坐在艙中,見大家不走,他也不出來。直到斷黑時,眾人見他還不出來,便三三兩兩地回家去了。到了夜深時分,見碼頭上沒有幾個人了,這時翁同龢才由幾個僕人照顧,打著燈籠離船上丁碼頭。我一直在碼頭上等著,終於見到了他。燈火之中,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個步履蹣跚、形容憔悴的白頭翁。心想一個月前還是顯赫尊貴的帝師宰輔,怎麼一旦摘了烏紗帽便這樣不中看。很是為他可憐!」

  張之洞本對翁同龢芥蒂甚深,但聽了桑治平的這番敘述後,不由得也在心裡生出三分惻隱來。

  「你在常熟聽到些什麼?」

  「什麼話都聽到了。」桑治平喝了一口茶說,「有為翁同龢抱不平的,有指責皇上寡情絕義的,也有幸災樂禍的,多數人的最後結論是,宦海難測,伴君如伴虎,要求得平安,還是做耕田網魚的百姓為好。」

  張之洞望著老友,無語地點點頭。

  「我在常熟住了幾天,最大的收穫是聽到了翁同龢的京師管家一番閒談。那是翁同龢回來的第三天午後,在虞山鎮上的茶館裡,翁府管家被幾位至親好友圍著,談這次罷官事。我恰在那裡喝茶,便留心聽著。」

  「究竟是什麼緣故?」張之洞對此等事當然極有興趣,他皺起眉頭,全副心思聽桑治平的轉敘。

  「翁府管家說,相國此番罷官,說穿了,是得罪了太后。太后不喜歡她實行了四十年的章法規矩有大的變動,從心理上說是討厭新政的,而相國恰恰是鼓動皇上行新政的頭號大臣。罷黜相國,既是表明太后維持舊秩序的態度,也是殺雞給猴子看,警告皇上不要走得太遠。」

  張之洞心裡陡然一沉:太后皇上不和的傳說,看來是真的。這離京師數千里的虞山茶館裡的閒談,很可能正是九重宮闈中的最真實的暴露。它的準確程度,不僅勝過邸抄京報,也要超過楊銳等人的隔牆猜測!

  「也有人問翁府管家,翁相國還有起複的可能嗎?」

  桑治平這句話使張之洞不由得警覺起來,是呀,這一問問得好!

  「翁府管家冷笑道,你們以為老爺子就真的從此做百姓,沒有官復原職的一天了?實話告訴你們,多則三五年,少則一兩年,老爺子就會衣錦返京的。你們想想,皇上四歲進宮後,便一直跟我們家的老爺子讀書識字,二十四年來,沒有一天離開過.這個情誼有多深!這次又不是皇上罷的官,是太后罷的。太后六十多歲了,她還會管幾年的事?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聽的人都點頭。有一句話說的人沒說,聽的人都心裡明白,皇上還不到三十歲,太后六十多了,這日後的朝政究竟在誰的手裡,豈不是明擺著的事!」

  聽到這裡,張之洞一顆本來滾燙的心,突然變得冷起來。是的,再強悍的人能鬥得過天嗎?試看來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翁同龢的東山再起是可以看得見的事。張之洞的腦子似乎清醒了許多。

  「翁管家的話,一直留在我的腦子裡。過兩天,便在京報上看到你晉京的上諭。明眼人都知道,你此次晉京,是去取代翁同穌的空缺的,而我卻為你捏了一把汗。所以,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在進京之前見你一面。」

  張之洞問:「你要對我說些什麼呢?」

  桑治平說:「假若進京後,皇上要你代替翁同龢的位置,你是勸皇上緩行新政,還是輔佐皇上推行新政?」

  張之洞立即答:「這不用說,我辦了十多年的洋務,巴不得各省都和湖北一樣,若一旦真取翁而代之,我當然會輔佐皇上推行新政。」

  桑治平說:「倘若太后出面來干預此事,不同意皇上的做法,你是站在皇上一邊,還是站在太后一邊?」

  張之洞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稍停片刻,見張之洞未開口,桑治平笑著說:「我知道你的心思,太后對你恩德深重,你不能違抗太后;洋務是你的事業之所在,你不能違心反對自己。如此說來,你將處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

  張之洞專心聽著,不做聲。

  「香濤兄,你再想想看,翁同龢剛罷官,你就進京取代,是不是給翁同龢本人及翁氏家族以懷疑,認為你是罷翁的幕後主使?翁氏三世為官門第顯赫,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讓他們有這種懷疑也不是好事。倘若如翁府管家所說的,一兩年後翁同龢重返京師,彼此之間便不好共事。太后春秋已高,什麼事都可發生,不可不預作防範。你說呢?」

  桑治平的話不無道理,張之洞說:「照你的意思,這晉京詔命我不奉領了?」

  「不是說不奉領,稍等一會,你不妨安居武昌,冷眼觀看一陣北京的政局,待局勢較為明朗後,再定進止為好。」

  張之洞不假思考地說:「那怎麼行,先不說別的,光我從武昌到上海,一路上沸沸揚揚,人人皆知我張之洞奉召進京。怎麼到了上海後,又突然打道回府,不北上了呢?」

  「今天還說進京,明天便改口說不去了,是有點掛礙,但與其今後變生不測,還不如現在掛礙點,於實質並無影響。何況,還可以找一個藉口。」

  「藉口,有什麼好的藉口嗎?」

  「我已經為你想好了。」桑治平不慌不忙地說,「早幾天沙市發生的教案,正是一個極好的藉口。你可以上一道摺子,說沙市教案情況嚴重,非得你回武昌去親自處理不可,待教案完事後再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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