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我慢慢體會到,東坡所說的『閑』字,不只是身閑,更重要的是心閑。世上身閑的人很多,心閑的人很少,即便是普通百姓,他們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整天算來算去,一顆心也很難有閒靜的時候。」

  張之洞靜靜地聽著,說:「你說得很有道理,像我這樣的人,一年到頭儘管有做不完的事,但空閒一兩天的情形,也是有的。只是心閑不下來,手裡無事做的時候,心裡也總在想些什麼。人生最難得的,看來正是你所說的心閑。」

  「我這兩年最大的收益,便是這『心閑,二字。」桑治平滿腔真誠地說,「過去讀陶淵明的飲酒詩,只覺得很恬適舒愜,但對詩中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四句總是似懂非懂,對『真意』究竟是什麼,也一直不能琢磨透。」

  「現在琢磨透了嗎?」

  「現在也不能說就琢磨透了,只是說比過去理解深了一步。」略停片刻,桑治平說,「我以為,這個真意,就在『還』字上。鳥兒本是生長在樹林裡的,為了覓取更多的食物,它們飛出林外,食物或許多覓了一些,但付出的代價更多。勞累奔波,一刻不能安寧,甚或誤人羅網,誤中箭矢,連命都丟了。太陽落山了,群鳥飛回山林。陶公見此情景,心中突然悟道:鳥在林中,不出外爭食,乃是鳥與人類共相生存的最佳狀態,也是宇宙間最為和諧的狀態。一時迷誤,傍晚知返,也不失為明智的選擇。這還歸山林,還歸平和,或許是陶公心中的真意。」

  張之洞默默地點著頭,他心裡非常讚賞這個體悟,認可好友的這種人生選擇。但作為朝廷的封疆大吏,作為重任在肩的洋務力倡者,他不可能走桑治平的道路。相對沉默一會兒後,他轉了話題。

  「念礽她媽怎樣?為何沒有跟你一起來看我?」

  「秋菱這兩年是百病不生,身體越來越好了。她此刻正住在太湖邊的一個小村莊裡,我因為要趕在你離開上海前見你一面,故獨自一人來了。」

  張之洞說:「是的,說了半天的話,還沒問你,你怎麼知道我這個時候正在上海?」

  桑治平說:「你如今是朝野關注的大人物,何況你這次是奉召進京,京報上都有刊載,許多人都知道。早在半個月前我就聽說了,於是和秋菱趕到江寧城,在那裡等了你五天,估計你會那個時候過江寧。後聽說你還沒下來,便和秋菱商量,乾脆再返回蘇州虎丘,直接到上海再見你。又托在江蘇巡撫衙門裡做事的朋友打聽。那個朋友說,你此行走得慢,估計月底才會到上海。前兩天,一個朋友邀我到太湖邊去看新發現的奇石,在那裡聽說你已到了上海。就這樣,今天中午趕到滬上。打聽半天,才知道你住此地。幸好,終於見到了你。」

  張之洞為老朋友的情義所感動,說:「你其實可以托在蘇撫衙門裡辦事的朋友,帶一封信給我,我會派人來接你的,也省得你這樣操心費事。」

  桑治平微微一笑說:「我是一個無官無職的布衣,不想沾官府的好處,蘇州離上海不過一天的路程,我總會見得到你的。」

  張之洞點點頭說:「你離開了衙門,不想再與官場打交道,我可以理解。『只是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上海,早兩天見到你,我們可以多聊聊。關於這次晉京,我很想聽聽你的看法。」

  桑治平說:「我這麼急著要見你,除見見面外,最主要的便是想和你談談這次你的奉召晉京一事。」

  說到晉京事,張之洞立即來了興頭:「還是太后皇上聖明,當此全國大行新政的開始,便罷黜了翁同龢。仲子兄,你可能沒有見過這個人,不十分瞭解他。那人看起來像個謙和寬讓的君子,其實內心忌刻偏執。邵年我把這個看法與他的侄兒仲淵說過,仲淵說他的三叔正是這樣一個人。翁同龢如何能擔負起推行新政的重任,讓他回籍養老正是優待他,騰出個位置也好讓真正的柱石之臣為國效力。」

  桑治平說:「這些日子,我在姑蘇滬甯一帶,聽人們議論,都說你此次晉京是代翁同穌的。你知道這中間的內情嗎?」

  張之洞不加掩飾地說:「在老朋友面前,我也就不說客套話了。早一向叔嶠告訴我,皇上有大用的意思。此刻,新政甫行,中樞乏人,我也認為十之八九是要取代翁同穌的。」

  「我也是這麼看的,」桑治平微微頷首,「不過,香濤兄,我要問問你,你自己認為,你比翁同穌更合適嗎?」

  「我比他合適。」張之洞直截了當地說,「翁同穌一輩子做的是京師太平宮,既未辦過實事,又不懂下情。宰輔這個地位,是既要做過京內官,又要做過京外官,尤其是要做過督撫的人才合適。這點上,翁同穌不能和我比。這是其一。我辦過十多年的洋務,論新政經驗,李少荃都不如我,更何況未辦一局一廠的翁同龢?這是其二。《勸學篇》風靡海內,人人誦讀,這其實是一部自恭王、文祥、曾國藩等人開辦洋務四十餘年以來的總結。不說別的,光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便足以解決眼下和今後中西之間的衝撞,也是我執政後處理中外華夷糾葛的一條準則。天下爭傳《勸學篇》,便意味著天下認可我張某人的『中體西用』。除開前面兩條不說,光這一條,翁同穌便要自動退位,普天之下的人也再不要和我來爭這個新政首領的地位。仲子兄,不是我自誇,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你的《勸學篇》,我在江甯時,袁昶代你送了我一部。不是我當面恭維你,這不僅是你的著述中最好的,即便環顧百年來的文壇,也無一部書可與它比肩。」

  張之洞高興地說:「仲子兄,你是《勸學篇》的第一號知己。不瞞你說,從維新、洋務這個角度來說,豈但是百年,便是從古以來,也沒有一部書可以與它比肩。」

  桑治平淺淺笑道:「正如你自己所說的,四萬餘字的《勸學篇》,最為精粹的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我以為這八個字在今天這個時候,好比航行江河中的船尾之舵,奔走曠野上的車頭之指南針,為朝野內外指明了一個方向;又好比木匠用的墨斗,泥瓦匠用的吊線,為自強大業定下一根準繩。」

  張之洞拍手喜道:「你說得真是好極了。我要把你的這幾句話記下來,這比諭旨的褒揚生動有趣得多,也更為深刻。」

  桑治平繼續說:「要說我們中國跟胡夷打交道,也是由來已久,並不始於今日,只是今日的洋人既來得遙遠,又特別厲害而已。從唐代的胡人東來,到元代的韃子南下,不管他們是如何的兇猛強悍不可一世,到後來都不得不歸順我中華聖學名教。這正好說明五千年的華夏文明的本體主幹是不可動搖的,外來的胡夷只能為我所用,而且也要為我所用,如此才能更好地滋潤、彌補我之不足,使華夏文明更臻完美。」

  說到這裡,桑治平壓低聲音:「國朝不也是如此嗎?二百多年來,信的是我周公孔孟之學,讀的是我經史子集等典籍,而這才是國家的靈魂本體,長辮子不過外形枝葉而已!你說是嗎?」

  說罷哈哈大笑。張之洞也點頭不迭:「不錯不錯,正是你所說的。」

  「『中體西用』這個設想,經你的《勸學篇》一傳播,很快便會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今後所起的作用不可限量。我敢說一句大話,幾十年幾百年後,人們或許不會記得《勸學篇》這部書,也或許不會記得你張香濤這個人,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句話,以及這句話所提出的方向性的指示,則一定會記住的。到了中國強盛的那一天,應當用黃金鑄造這八個大字,讓它永遠彪炳史冊。」

  黃金鑄就。這話說得太好了,張之洞聽了大為高興起來,隨後又誠懇地說:「仲子兄,你回來吧,兩年多來,我一直沒有這般快樂的談話。進京後府裡的事會更多,你回來幫幫我吧!」

  桑治平說:「你的這番好意我領了,但我已是閑雲野鶴,不想再受羈絆,況且這兩年來我已漸悟人生真諦,對過去的追求有了一些新的看法。更重要的是,我這次急如星火地趕來見你,就是要當面對你說一句:請你立即中止晉京之旅,這次詔命不宜奉領。」

  「這是何故?」張之洞大吃一驚,「你詳細說說!」

  「過去在京師,我沒有機會見到翁同穌。這次他罷官回籍,我卻有幸見了一面。」桑治平沒有沿著剛才的話說下去,忽然間又換了一個話題。

  「你在哪裡見到他的?」

  「在他的家鄉常熟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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