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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鹿傳霖手握茶杯,凝神良久,緩緩地說:「真正如你所說的,這些事情是叫人摸不清底細。我在京師也聽到皇上要重用康有

  為,在全國變法行新政的傳言,又的確親耳聽到榮祿反對的話。照理說,這樣大的事,皇上是會先稟報太后的。我想,事情有多種可能:也可能皇上已稟報過太后,也可能根本未稟告,也可能太后同意局部變一變,也可能太后現在同意變,今後遇到麻煩事又不同意變,也可能太后這次打定主意先在一旁看皇上的行事,若不行了,再出面干預。總之,情況很複雜。但不管如何,有一點我是看得清楚的。」

  張之洞目光炯炯地望著姐夫,聽這位極具做官才能的前川督談他的官場見識。

  「香濤,這話我只是對你說,這是我們郎舅之間的私房話,你聽聽就完了,也不要對別人說。我剛才說的榮祿的一句話很重要。他說康有為要變法是因為仇恨滿洲人,這句話很能代表滿洲官員的心態。變法若不傷及他們的利益則罷,若一旦傷及,他們就會在這一點上,消除他們內部的一切恩怨而聯合起來,皇上的壓力就大了。倘若到那時,他們推出太后來做首領,皇上便只有退讓一路可走。但是,香濤,你是知道的,歷朝歷代,哪次變法又不傷及一些人的利益呢?咱們大清朝哪些人的利益大?還不是滿洲人!今後一旦涉及這個份上,那便不是什麼變不變法的事了,而是要不要祖宗江山的事了,保不定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的事都有可能出現。」

  張之洞聽了這話,想起自己與康、梁等人的接觸,渾身不舒服起來。「滋軒兄,你不久就要起複了。我請教你,面.臨這種局面,你將怎樣辦?」

  鹿傳霖摸摸圓滾滾的下巴,說:「我一向有個老成法,吃不准的事,穩著辦。我起複後,多半還是到哪個省去做督撫。若皇上要行新政了,我當然只能奉命,因為是皇上的聖旨,我不能違抗;但我也不急著辦,看看別人怎麼做的再說。大局未定的時候,我也不說變法好,也不說變法不好,隨大流,不做出頭鳥,最保險。」

  此即從孔夫子那個時候便有、一直綿延不絕的「鄉願」。張之洞過去一向厭惡,但又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保烏紗帽的穩當辦法。「你看看我這個湖廣總督,面臨這樣的局面,要怎麼辦,學你的穩辦法嗎?」

  「你大概不行吧!」

  「為什麼?」

  鹿傳霖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說:「普天下的人都說,湖廣總督是個新派人物,辦洋務局廠、引進西洋技藝、學洋人的勁頭大得很。還有人說你張香濤與康有為、梁啟超稱兄道弟,甚至有人說康有為的靠山,在朝內是翁同穌,在朝外就是你張香濤。你看,你處在這樣的位置上,如何還能穩得住!」

  一絲恐懼感突然湧上張之洞的心頭。他仿佛發現一向陽光普照的寬廣仕途上突然罩上陰雲黑霧,變得逼仄迷蒙了。素來好強的湖廣總督不由得求助於姐夫來:「滋軒兄,看來一場大風大雨的到來是避免不了的事。你要幫我出出主意,讓我平平安安地度過去才好。」

  鹿傳霖莞爾一笑:「香濤,實話告訴你吧,這就是我和你老姐姐這次專程來武昌的目的。我從京師回定興後,對你老姐姐說,香濤眼下處在風口浪尖上,不知他自己意識到沒有?你老姐姐說,你是他姐夫,又長他幾歲,你不能袖手旁觀呀,要去和他談談.我說,香濤為人固執,怕聽不進別人的話。你老姐姐說,即便聽不進,也得說。」

  張之洞知道這是姐夫在敲自己,忙笑著說:「我雖然有點固執,但在你的面前沒有固執過,你不要以此作為藉口。」

  「我若以此為藉口,就不來武昌了。」鹿傳霖也笑了起來。。我為此一直反反復複地在想,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你必須得向太后、皇上表明一個態度。」

  張之洞有點犯難:「這個態度怎麼表?是贊成維新,還是反對維新?」

  「要表一個這樣的態度。」鹿傳霖慢悠悠地說,「你既擁護新,又不反對舊;既願大清強盛,又要守祖宗基業。一路上我琢磨此事可歸納為十六個字,叫做: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

  「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張之洞在心裡喃喃複述著姐夫的這十六字真訣。這篇文章怎麼做呢?他苦苦地思索著。

  這一天在簽押房,他剛放下手中的筆,又想起鹿傳霖的那一番話來。這篇文章如何寫呢?他撚著下巴下的灰白長須,凝神思考起來。正在這時,梁鼎芬走了進來。

  「什麼事呀!」

  「香帥,」梁鼎芬走到張之洞的身邊說,「這些天兩湖書院的學生們,因湖南《湘報》上的一篇文章引發了大辯論。」

  「是不是易鼐的那篇文章?」

  「正是。平時嚮往新學的拍手叫好,崇尚舊學的則深惡痛絕,雙方各執一端,爭得面紅耳赤,有的甚至課都沒有心思上了。」

  張之洞盯著梁鼎芬說:「你的看法呢?」

  梁鼎芬略作思考後說:「易鼐的那些說法,我不能完全接受,但我說服不了那批新學迷。」

  「什麼不能完全接受。。張之洞站了起來。「應該是完全不能接受,我去和他們辯論。」

  「太好了。」梁鼎芬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搬總督這個救兵的。「什麼時候能去?」

  「兩湖書院非一般地方,我得要先準備下才行。第一得有的放矢,第二還得言之有據。節庵,學生們爭辯的要點在哪幾個方面,你給我說說。」

  梁鼎芬想了想說:「依我看,學生們爭執最烈的有這麼幾個主要問題:一是中學和西學哪個更重要,二是西學不要三綱五常,丟掉老祖宗傳下來的根本,這在中國能行得通嗎?三是大家都去學聲光電化這些學問,今後科舉如何考,考什麼?光聲光電化就能治國強兵嗎?四是君權與民權。百姓應不應該有權,是君權大還是民權大。等等,當然,還有不少問題,這幾個是主要的。」

  「行,你回書院去吧,待我思考思考。」

  梁鼎芬走後,張之洞重新拿起筆,批起公文來。

  中午吃飯時,張之洞又想起了寫文章的事。突然,一個靈感在腦子裡閃動:何不將去書院講學與寫文章表明態度兩件事當一件事來辦?兩件事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即面對當前的局勢,我張某人該說些什麼。給太后皇上看的文章不用奏摺形式更好,它可以在報上公開發表,讓天下人都知我張某人的態度,免得眾口悠悠說三道四。這些報紙還可以通過別人之手轉呈太后皇上,如此,太,後皇上也看到了。它所起的作用遠比上一道奏摺大得多。

  放下碗筷後,此事便這樣決定了。隨即通知衙門總巡捕,說下午要在書房裡寫一篇重要文章,除朝廷來聖旨外,任何人不接待,任何事不辦。

  興許是常吃趙茂昌送的特製人參的緣故,張之洞雖然已六十有二歲了,外表看起來很蒼老,精力卻依舊旺盛過人,上個月環兒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老翁得子,不僅有添丁之樂,更有高夀之兆,張之洞因此更增自信之心。尤其是當一樁富有挑戰性的事來臨時,更能激發他年輕人似的興致和熱情。他放棄慣常的午休,離開餐桌後便赴西院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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