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五〇


  達賴對鹿傳霖不滿意,上書朝廷告狀。清廷對西藏一向採取籠絡安撫的政策,只要不牽涉到國家主權和朝廷尊嚴,其它事,在朝廷看來都是小事,不妨都依著他們,只求不出亂子,彼此相安無事。面對著達賴的狀告,主持軍機處的奕沂只能捨棄鹿傳霖而安撫達賴。就這樣,鹿傳霖冤裡冤枉地丟掉川督紗帽,回到直隸定興老家休養。

  鹿傳霖做了一世的官,驟然間去職為民,這種失落感如何平息得了?何況他一直也不認為自己有錯,心裡很委屈。過了幾個月,待新川督上任,與西藏上層重修舊好後,鹿傳霖便開始謀求開複的路子。他自然與京師大員廣有交往,不少王府要宅他都去過,也暗中送了重禮,其中一條路上他下的功夫最大,也最有成效,這便是通往榮府之路。

  光緒十五年至二十年間,榮祿做西安將軍,這期間鹿傳霖做陝西巡撫。那時,一個是西北軍務的總頭領,一個是陝西地方的最高官員,職位的關係,使得他們聯繫很多。榮祿雖出身滿洲貴族之家卻並不是平庸的紈絝子弟。他好讀書,也頗有才情,對翰林出身的鹿傳霖有幾分尊敬。而鹿傳霖則更是做官的好手,深知結識榮祿這種人,對自己仕途的重要性,遂傾心相交,殷勤款待,故二人交往頗深。光緒二十年,榮祿內召時,還薦舉鹿傳霖署理暫時空缺的西安將軍。

  現在榮祿正受太后的寵愛,出任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炙手可熱,是一個極好的奧援,故恭王的大喪之儀結束後不久,鹿傳霖便又來到京師,這一次他乾脆應榮祿之邀住進了榮府。榮祿告訴他一年前革職的事是恭王辦的,現在恭王去世,最大的障礙已消去,這是天賜他以起複之機,準備近日就進園子去為此事面奏太后。過幾天榮祿興沖沖地告訴他,太后已准奏,只是眼下尚無一合適職務出缺,叫他回定興縣去耐心等待,少則兩三個月,多則半年,就可以走馬上任了。

  鹿傳霖自是欣喜萬分,回到定興,老兩口商量,多年來沒有與弟弟見面了,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去一趟武昌,姐弟郎舅敘一敘,過些日子起複後,就沒有時間了。就這樣,鹿傳霖夫婦在幾個男女僕人的陪伴下來到武昌城。

  能在分別許多年後重見姐姐姐夫,真讓張之洞和他的全家歡喜了好多天。張之洞與這個姐姐雖不是同母,但都是幼年失恃,彼此心意相通,故姐弟情分還是深的,而今都過花甲,更添一重珍惜晚年的感歎。家宴上,張氏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誦著王安石的那首送給姐姐的名詩——《示長安君》:少小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革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沙程萬里行。欲問歸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在閃爍的燭光下,在弟弟已成國家棟樑的今夕,老姐弟倆背誦著這首兒時喜讀的七律,其樂也融融,其情也洽洽。

  佩玉母子和念扔夫婦陪著老兩口登黃鶴樓,遊龜蛇二山,參拜歸元寺,憑弔魯肅墓。幾天下來,老兩口說再也走不動了,不看名勝古跡了,要坐下來和家人好好說說家常,聊聊天。老姐姐和佩玉、環兒絮絮叨叨地說些瑣細事。張之洞則請姐夫在他的書房裡共訴宦海況味。當鹿傳霖說到他近來在榮府住了半個月,又說榮祿如今聖恩優渥時,張之洞猛然想起,何不借此機會請姐夫談談京師的時局!

  「滋軒兄,你這次在榮府住了半個月,你看榮祿對維新一事的態度如何?」

  「榮祿反對變法。」鹿傳霖不假思索地回答,「正月裡,在總署召見康有為時,他的態度最為明朗。我們在一起閒談時,他不止一次地說過,皇上年輕不懂事,受翁同穌的影響,聽信了康有為的煽動。康有為並不是真正為了大清的強大,他是因為仇恨咱們滿人,想自己上臺掌權,變法只是幌子,可惜皇上閱歷淺,看不透這點。榮祿說,他很為皇上擔憂。」

  張之洞頗為吃驚地問:「榮祿怎麼敢這樣說皇上?」

  鹿傳霖不以為然地說:。榮祿背後有太后呀,太后支持他,他還怕什麼!」

  張之洞早就從來自京師方面的消息中聽到一種說法,他想從這位熟知朝廷上層的至親處得到驗證。「不少人都說朝廷分後黨、帝黨兩派,依你看,有這個事嗎?」

  鹿傳霖思索了一下說:「後黨、帝黨的說法,我在陝西、四川時也聽說過。依我看,無論太后和皇上,都不可能有意組一個自己的黨派。皇上雖不是太后親生,論血脈來說,是太后最親的親人,何況四歲即入宮教養,與親生並無多大區別。太后既已歸政,何必再事事牽制著皇上?這是從太后的一邊來說。從皇上一邊來說,滿朝文武都是他的臣工,他有必要再樹一個幫派嗎?那豈不自己挖自己的牆腳?」

  張之洞也覺得此話有道理,從常情來說,確應是這樣,但許多人都這樣說,難道都是無中生有?

  「依你這樣說來,朝廷文武都應該聽皇上的了,但為什麼又說太后支持榮祿,榮祿就有膽敢說皇上的不是了?」

  鹿傳霖笑了笑說:「香濤,你是個聰明人,過去在京裡也住過將近二十年,你應該知道太后的性格。我們這位太后可不是一般的太后。」

  張之洞點點頭表示贊同。

  「皇上親政十年來,尤其是甲午年來,太后和皇上之間有了些隔閡。這隔閡本源于皇上的夫妻不和。皇上不喜歡皇后,而喜歡珍妃姊妹。皇后常向老姑母訴苦,惹起了太后對皇上的不滿。再一點是二人性格的不同。太后剛強決斷,敢作敢為,皇上柔弱些,遇事拿不定主意,聽翁同穌的多。太后對皇上這種性格看不慣,有漢高祖『盈兒不類我』的感歎。」

  張之洞笑了:「父母太強悍了,兒女反而強不起來,自古以來,這樣的情形也多。」

  「太后與皇上的分歧終於在甲午那一年的戰爭中明朗了。皇上聽了翁同穌的意見,對日宣戰,結果辛苦經營十年的北洋水師毀於一旦,在外人面前暴露了我們大清國的虛弱,太后很是惱火。她是力主和談的。一開始就和談,日本不知底細,還不至於太猖狂,結果仗打敗了,再來和談,那就只有聽憑人家漫天要價了。太后從此對皇上不太相信。太后聽政三十來年,朝中文武多是她選拔的,自然對她感恩戴德,尤其是甲午戰事中主和的一些大臣,更覺太后英明,於是常去園子裡看望太后,向太后請安稟事,這樣無形中間便形成了一個派別。十年來,皇上也選拔了一些人,其中主戰的那些人自然覺得跟皇上脾性相投,奏事也多些,於是也似乎形成了一個派別。」

  張之洞笑了笑說:「說了半天,你又回到我的問話來了,其實朝中確實是有後黨和帝黨兩派的。」

  鹿傳霖擺了擺頭說:「依我看,還是不能用後黨帝黨這個說法,因為他們並沒真正形成一個黨派:有頭領,有宗旨,常在一起集會議事,就像當年你們的清流黨一樣。」

  張之洞忙說:「我們也沒有什麼黨,只是大家合得來,共同的話題多些,相同的看法多些罷了。」

  鹿傳霖大笑起來:「你看,連清流黨你都不承認是一個党,現在京師兩派的內部關係比起你們當年來差得遠了,還能叫黨嗎?」

  張之洞只能笑而不答了。

  「除開這一點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與太后比起來,皇上的力量太弱了,不足以形成一個與太后相對峙的集團,尤其在長麟、汪鳴鸞、文廷式等人革職去京後,除開一個翁同穌外,幾乎再難找幾個大臣是一個心眼跟著皇上走的。這原因還是我剛才說的那些:朝廷大臣都是太后選拔的,皇上辦事不力,甲午一仗的失敗罪責雖然都算在翁同穌身上去了,但許多人心裡都認為皇上是該負責任的。這些原因加起來,使得朝廷中文武大多認為皇上治國遠不如太后。皇上哪能有個什麼黨呀派呀的,與太后分庭抗禮呢?」

  鹿傳霖這番話引起了張之洞的深思。照這樣說來,即便維新變法得到皇上的支持,倘若太后不贊成的話,也是辦不成的了。「滋軒兄,你說榮祿是反對變法的,且得到太后的支持,如此看來,太后是反對變法的了。有消息說皇上準備在全國行新政。這樣大的事情,皇上若不得到太后的允准,應是不會單獨做的。從這點看,太后又是支持皇上的了。這些事情,真叫人摸不清底細。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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