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五二


  他提起筆來,匆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

  今日之世變,豈特春秋所未有,亦秦漢以至元明所未有也。海內志士發憤扼腕,於是圖救時者言新學,慮害道者守舊學,莫衷於一。舊者因噎而食廢,新者歧多而羊亡。舊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則無應敵制變之術;不知本,則有菲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則舊者愈病新,新者愈厭舊,交相為愈,而恢詭傾危亂名改作之流,遂雜出其說,以蕩眾心。學者搖搖,中無所主,邪說暴行,橫流天下。敵既至無與戰,敵未至無與安。吾恐中國之禍,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內矣!

  一口氣寫下這段文字後,張之洞自己都有點驚訝:怎麼會寫得如此暢快通順,而且一下筆便為新、舊兩學定下了基調:新可救時,舊能守教,新之弊在不知本,舊之弊在不知通。同時也明確指出,在新學舊學的爭辯中,邪說暴行便乘隙而人,這將是中國的禍亂之根。

  再將這段話複讀一遍後張之洞也釋然了,這也並非是什麼福至心靈的緣故,而是自己多年來的認識。尤其在看到《湘報》上易鼐的文章和嶽麓書院的《輯錄》後,時常思索的結果。其實,沒有提筆寫文章的時候,腦子裡的思索如同亂麻似的,沒有條理,也不得要領,用心來做文章,條理自然也就清晰,要領也便出來了。張之洞既感欣慰又覺惋惜。欣慰當年寫作《輔軒語》《書目答問》時的能力還在,惋惜的是近二十年來雜事紛擾,案牘勞形,使得自己幾乎沒有一種安寧的心境來握管作文,不能為後人多留下一些詩文書冊。唉,有文則無權,有權則無文,前人說「閉戶著書真歲月」,又說「封侯拜相男兒事」,人生事業,究竟應以哪種為最佳?

  這樣一番感歎後,張之洞忽然想,我何不借此機會多寫點,為自己再添一部類似《書目答問》一樣的書豈不更好!想到這裡,前詞臣學政興奮起來。他慢慢地邊磨墨邊思考,先來為這本書想個題目。新學舊學辯。這個題目一目了然,但論辯氣息太重,不大合自己的身分。求通與守本。這個題目直逼要害,但限制思路,只能作一篇文章,不宜寫一本書。

  以總督身分去書院講課,面對著的是兒孫輩的莘莘學子,宜以勸戒的方式為妥。張之洞想起了荀子的名言:學不可以已。是的,過去只有中學而無西學,只有舊學而無新學,尚且是學不可以已,現在面臨更多更複雜的學問,更應該不可以已,好了,就用這句名言的出處《勸學篇》作為書名吧!

  定下書名後,張之洞開始構思這部書的主要內容了。

  他想著:這部書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論舊學。舊學既為本,則從本字上做文章。什麼是本呢?對修身而言,心為本;對處世面言,忠為本;對為學而言,經為本;對聖學而言,三綱為本。要把這些屬￿「本源」的東西論說清楚。一部分論新學。新學既為通,則應從「通」字上做文章。通者,變通也;變通的目的在於實用,新學的確是很具有實用價值的學問。若從全國範圍來講,新學遠未普及,應用大力氣去推廣新學,比如設學堂、設翻譯局、鼓勵出國留學等,中國目前最需要的是修鐵路開礦藏練軍隊,而這些方面自己都有親身歷練,是可以好好總結總結的。

  到衙門下午散班關門的時候,張之洞腦中《勸學篇》的大綱便基本上有個框架了,必須趁熱打鐵,抓緊時間做好這件事。

  「大根,我要寫一篇大文章,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去住幾天。你看去哪裡為好?」吃完晚飯後,張之洞問大根。

  大根說:「四叔打算住幾天?」

  「四五天吧!」

  「四五天時間不長,不宜走得太遠,只能在武漢三鎮找。」

  「就在武漢三鎮吧,近一點,萬一有個緊急事,可很快趕回衙門。」

  大根摸著頭頂想了半天說:「我看就到歸元寺去吧!」

  「不行,歸元寺進香拜佛的人多,吵鬧。」

  大根大大咧咧說:「跟方丈說一聲,這幾天不讓人來進香就行了。」

  「那怎麼行!」張之洞不悅地說,「進香拜佛是善男信女的心願,也是歸元寺的財源。因我住那裡而折了世人的心願,斷了和尚的財源,那我不遭人唾駡?歸元寺決不能去。」

  「那就去晴川閣好了。」大根終於想起了一個好地方。「那裡風景好,安靜,遊人又少,不會影響別人。。

  「晴川閣倒是不錯。明天一早你先去看看,跟管閣子的人說好,租一間乾淨的小房子,先租五天。這五天的茶飯也請他們做,走時照付。後天一早,我們就去。」

  第二天,張之洞料理了一些必辦的公事後,告訴總巡捕,要去晴川閣住幾天,有要事可去那裡找他。

  翌日上午,張之洞僅帶著大根一人,悄悄地來到晴川閣,住進一間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小房間。

  自從那年宴請俄皇太子後,張之洞再也沒來過此地了。

  晴川閣果然不虧待文人學士。張之洞一坐下來,在江風濤聲、山氣鳥語的感染下,文思倏然間便如泉水般地湧冒出來,仿佛當年在翰林院做學士似的,有一種奔放欲出不可遏制的衝動。世受國恩、身為疆吏獲得過皇家格外恩寵的張之洞,不論是出自內心的情感還是為了今後政治的需要,他都情不自已地要歌頌大清朝的德政,希望天下臣工百姓如葵花向陽般地仰望太后皇上,擁戴朝廷,巴望大清王朝能固若金湯,萬古千秋傳下去。作為一個生於世代書香家庭,從小浸泡於儒家典籍之中,做過多年學政,寫過不少代聖人立言文章的士人,張之洞對周公之禮、孔孟之學發自內心的頂禮膜拜、五體投地。無論是表明自己的名教皈依,還是公開與康有為等人劃清學術分野,以免珠目相混、魚龍相雜,他都要借此機會向世人說個清楚。

  於是,在江山如畫的龜山禹功磯上,在安謐祥和的晴川閣淨室裡,張之洞日以繼夜地揮筆疾書:

  一曰保國家,一曰保聖教,一曰保華種,保種必須保教,保教必須保國。今日時局,惟以激發忠愛、講求富強、尊朝廷、衛社稷為第一義。自漢唐以來,國家愛民之厚未有過於我聖清者也。王化之要,百行之原,相傳數千年更無異義,聖人所以為聖人,中國所以為中國,實在於此。故知君權之綱。則民權之說不可行也;知父子之綱,則父子同罪、免喪、廢祀之說不可行也;知夫婦之綱,則男女平權之說不可行也。漢興之初,曲學阿世,以冀立學,哀平之際,造讖益緯,以媚巨奸,於是非常可怪之論蓋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稱王之類。此非七十子之說,乃秦漢經生之說也,而說《公羊春秋》者為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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