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四五


  見侄兒接受了自己的意見,恭王心裡欣慰,不便再拂他的心意,他畢竟是皇上嘛。「皇上想讓康有為對朝廷說出他的想法,這個容易,可以吩咐幾個大臣代表朝廷召見他就行了。這對於康有為來說,也算是曠代殊榮了。」

  光緒想想這個方法也不錯。康有為只是一個六品主事,我這樣待他,也真是聖恩隆厚了,便主動向伯父徵詢:「王爺看由哪些人出面好?」

  恭王想,這人選是大事,不可隨便開列。他知道太后雖退養,但實際上仍在當家,這幾個大臣中一定得有太后信得過的人。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榮祿是太后最為親信的人。還有人背地裡說,早在二十多年前,太后便看上了他,是慈安太后怕出事,才將榮祿調到西安,一去十多年。前幾年回到北京後,一路扶搖直上,全是因為太后偏愛的緣故。榮祿要參與!恭王為太后想好了代理人後,便想起了自己多年的志投意合者,剛從歐美回國,只掛了大學士空銜的李鴻章來,他可以作為自己的代表出席。遂說:「老臣只提兩個人,一是李鴻章,一是榮祿,其他的人由皇上定。」

  說罷,告辭出宮。

  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初三日,京師上下正沉浸在過大年的熱鬧喜慶中,但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東花廳裡,則完全是另一種氣氛。左邊一排裝飾華貴的太師椅上,依次坐著李鴻章、翁同龢、榮祿及刑部尚書軍機大臣廖恒壽、戶部侍郎軍機大臣張蔭恒。他們作為朝廷的代表,一個個蟒袍玉帶翎頂輝煌,除張蔭恒略為年輕點外,其他的都是已屆花甲的老人,至於李鴻章,已高齡七十五歲了。

  右邊的一張普通木椅上,坐的正是康有為。身穿六品官服、略為發福的四十歲的康有為,面對著這樣的大場面,心裡頗有幾分緊張。五個朝廷元老重臣集體召見一個小小的主事,熟知本朝掌故的他知道,這在先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這無疑是翁同龢奏請皇上後的安排。他向對面的翁同龢投去感激的目光,但翁同龢似乎並沒有特別關注他,正歪著頭與一旁的榮祿在悄悄說話。康有為雖有著一絲悵意,但很快也便過去了。他知道自己與翁的地位相差太懸殊了,翁是不可能當眾示他以格外熱情的。能有這樣出格的場面,已經是驚駭世俗了,康有為深知今日這個會見的重要性。維新變法的主張能不能被朝廷採納,自己今後能不能得到重用,全在於今日能不能成功。二十年來的苦苦追求、勞累奔波,不就是巴望著能有今天的到來嗎?「說大人則藐之」。康有為又想起亞聖的這句名言來,李鴻章也罷,翁同龢、榮祿也罷,他們的官位雖高,年齒雖長,但學問未見得比我好,至於維新變法這一套,他們肯定不如我。今天談的正是我所長彼所短的事,有什麼可以畏懼的!素來膽大自信以南海聖人自居的康有為想到這裡,剛落座時的緊張心緒消除了多半。他竭力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態來,竭力將對面的大員當作衰朽糞土看待,而將自己視為沉舟側畔的飛舸、病樹前頭的春枝。

  待僕役在各位大員面前擺上香茶後,翁同穌作為召見的主持者開了口:「奉皇上聖諭,今天李中堂、榮中堂、廖部堂、張部堂和鄙人在此,代表朝廷召見工部主事康有為。鑒於國家面臨的內外困難,康有為提出維新變法的主張。從乙未以來,他連續給皇上上書過五次,奏的全是維新變法的事。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決不能輕率隨意。皇上希望朝廷重視這件事,現在特意將康有為召到這裡,各位大人有什麼問題,盡可當面詢問康有為。」

  翁同龢的開場白剛說完,榮祿便搶先發難:「康有為,你知不知大清法規乃太祖太宗傳下來的?祖宗之法不能變,變祖宗之法,將有損祖宗之尊,朝廷是不能接受的。」

  說罷,以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屑眼神將康有為狠狠地盯了一眼。康有為早就注意到,今天的五位大員,滿人僅只榮祿一人。二百多年的大清天下就是滿人的天下,滿人享受著數不清的特權。變革,說到底便是對既得利益者的侵奪,也就是說對滿人利益的侵奪,因此變革的最大障礙便是掌握各級權力的滿人,反對最力者也必然會是滿人。今天的這種漢四滿一的安排,顯然體現了皇上希望召見順利的用心,康有為因此很是感激。至於這惟一的滿人代表榮祿,康有為早知是個強硬剛愎偏見甚深的頑固者,極不易對付。他的迫不及待的責問,暴露了他明明白白的反對者立場,必須將他的氣焰壓下去!康有為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答道:「榮中堂說得對,祖宗之法為祖宗所定,但祖宗當年制定這些法規制度,原是為了治理祖宗之地的。現在祖宗之地割的割,占的占,租的租,且這種趨勢有增無減。請問榮中堂,祖宗之地都不能守了,還談什麼祖宗之法?」

  見榮祿一時語塞,康有為抓住這個機會,乘勝再度出擊:「自古以來,沒有一成不變的常法常規。聖人說得好,窮則變,變則通,一條路已走到窮途了,還要一個勁地走下去,結果只能是頭破血流,甚至是粉身碎骨,惟一可行的只能是改變方向,另尋出路,則可望暢通無阻。況且祖宗在制定法規的時候,也不可能料及身後的事情,因而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事事周密。賢肖子孫根據新出現的情況,制定出新法新規,以確保祖宗之基業完好無損,這正好是維護祖宗之尊,而不是有損祖宗之尊。好比說我們現在所處的總理衙門,當年祖宗在日便沒有料及到此,祖宗制定的法規裡也沒有它的條文。文宗爺英明,設置了這個衙門,使我們能更好地對付洋人。這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呢?是有損祖宗呢,還是維護祖宗呢?」

  康有為舉的這個例子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而他所提出的這個反問也辛辣到頂了:榮祿若說否,則是反對太后的丈夫咸豐皇帝;若說是,則又打了自己的嘴巴。榮祿被逼到死胡同,無路可走,恨得牙齒格格地交錯,直欲把眼前這個位卑人微的廣東佬食肉寢皮,卻開不得口。

  翁同穌心裡很讚賞康有為的機敏與辯才,但擔心他這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和淩厲峻刻的語言,會使得榮祿老羞成怒,那樣則於事更不利,遂做出一副呵斥的神態來:「康有為不可無禮,榮中堂乃三朝老臣。當年文宗爺設置總署時,榮中堂正做著一等侍衛,極力稱讚文宗爺英明遠見。你怎能如此責問榮中堂?康有為聽著,你只能好好回答各位大人的提問,不可放肆亂說!」

  所謂榮祿稱讚咸豐英明遠見云云,根本沒有這回事,全是翁同穌的當面恭維,免得榮祿難堪。榮祿果然接過翁同穌的話,冷笑一聲說:「當年設總署時,你康有為怕還沒出世。在老夫面前提這樁事,你不臉紅嗎?」

  康有為知道翁問漸保護他的好意,見榮祿在為自己尋找下臺階,便也給他面子:「我只是就眼前所見的隨口舉個例子而已。不想冒犯了榮中堂,還請榮中堂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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