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四四


  康有為說:「我雖是工部主事,但還從未到衙門裡當過差,沒有薪水,便只好住會館了。」

  「聽說你要離開京師回廣東去?」

  「是的,已定好了騾車,明天一早就走。」

  「你來京師的時間還不久,為何急著回家?」

  「我給皇上的摺子淞淮尚書半途攔截丫,我很失望。再加上天氣又冷,京師呆不下去了,只得回廣東去。」

  老頭子哈哈笑道:「一個淞鮭就把你的銳氣打了,北京城裡除開淞誰就沒有別的人了嗎?你公車上書的膽魄到哪裡去了!」

  康有為被老頭子的氣概懾住了,好長一刻才囁嚅道:「京師達官貴人雖多,卻沒有幾個為朝廷國家著想的,我真有點沮喪了!」

  「哪裡的話!」老頭子威嚴地說,「你認識幾個達官貴人,就敢於這樣以偏概全!聽老夫的話,不要走了,在京師住下來,老夫明天叫人給你送來百兩銀子和兩百斤木炭。至於摺子嘛,你放心,老夫會來過問的。」

  聽這口氣,是個大人物的模樣。此人究竟是誰,康有為又將老頭子細看了一眼後問:「請問老人家尊姓大名?」

  老頭子一字一頓地答:「老夫乃翁同穌。」

  「噢!」

  康有為驚呆了。此人便是兩朝帝師狀元宰相、聲動九州權傾天下的翁中堂!三九嚴寒天裡,他坐著青布小轎來南海會館看我——一個剛剛踏上仕途的六品小主事。這是一種怎樣的禮遇?這將會預示著一種怎樣的前途?康有為不覺頭暈了起來,下意識地跪下,連連說:「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剛才多多冒犯,還請中堂大人海量包容。」

  翁同穌忙雙手扶起康有為,誠懇地說:「足下乃當今國土,老夫心儀已久。實話對你說吧,皇上也惦記著你,你要為國珍重,放開胸襟,不要為一時受阻而氣沮。這裡實在太冷,老夫不能久待。你安心住下,靜候好音。」

  說罷,昂首走出會館,登上布轎回去了。康有為倚在大門邊,久久地回不過神來,只覺渾身熱血沸騰,四周的冰雪朔風仿佛都已不再存在了。

  翁同鯀自己不便出面,便叫都察院給事中高燮上疏。高燮激於義憤,抗疏推薦,並請皇上親自會見康有為。

  二十八歲的光緒皇帝,雖然體質孱弱,但畢竟有一腔青春熱血,眼看著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被外人糟踏成這個樣子,心裡也過意不去,總希望自己所治下的是一個強盛的國家。再加上他親政已近十年,卻仍然處處受左右的掣肘,自己沒有獨立處置國家大計的權力,也極想通過變法維新這條路來改變這種窩囊處境,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九五之尊。光緒帝的這個願望日益強烈,除開他本人的覺悟之外,還得力於珍妃的慫恿推動。

  珍妃的娘家是一個較為開明的滿洲官員家庭。她的伯父長善做過廣州將軍,因而全家都能得風氣之先。她家裡請的塾師文廷式也是一個有志變革現實的名士。因為珍妃的原因,光緒十六年便高中榜眼。文廷式感激皇家的特殊眷顧,常利用機會向珍妃並通過珍妃向皇帝轉述非變法無法改變現狀的道理。在珍妃的不斷勸諫下,光緒維新之心更加堅定。

  他早就想見見康有為了。康有為摺子中那句「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的話,這些天來更是強烈地震撼著他。他決不願意也非常害怕做亡國之君,遂命令軍機處儘快安排一個時間,召見康有為。

  但光緒帝的這個決定,卻遭到了他的伯父軍機處領班大臣恭王的反對。

  從甲午年複出以來,三年多的歲月裡,被朝野寄與重望的恭王,其表現令天下大為失望。

  他除開在軍機處換了一些人員、設立了空有其名的軍務督辦處外,幾乎什麼事都沒辦。這其中的一個原因是他的多病。他今年六十六歲,按著中國古代的壽命說,他才過下壽,但在他的兄弟輩中,他可是碩果僅存的長壽老人了。他深深眷戀著這錦衣玉食位極人臣的皇伯地位,又深知家族享壽不長的嚴酷事實,保養身體,以求長命,便成丫他晚年最重要的準則。剛剛複出的時候,他還有幾分熱情和抱負,在連連遭受挫折之後,明智的他,已看出國勢難以逆轉,他的有生之年已是不可能再有任何作為了。不久,他突然中風而跌倒在地,於是他便以養病為由,不再過問軍機處的日常事務。軍機處的常務,則由翁同龢來處置。雖然恭王依舊掛了個軍機處王大臣的名義,這兩年的實際領班已經是翁同龢了。遇到大事,翁同龢帶著幾個軍機大臣上恭王府去請示。恭王一般也不干預,聽任翁同龢等人去作決定。

  恭王雖因老邁衰弱而對國事採取消極態度,但他幾十年來所形成的治國理念卻是明晰而頑固的。作為一個天潢貴冑,恭王堅持祖宗之法不能變,堅持滿人自人關以來便接受的綱常名教不能變。作為一個開明的軍機處領班兼總署大臣,恭王也主張學習西方的製造之術,師夷之長技以求中國的徐圖自強。為此,他最早贊同曾國藩提出的向外夷學習造炮製船的想法,拉開了中國近代洋務運動的序幕,後來他也很支持左宗棠、沈葆楨、李鴻章等人辦洋務局廠。恭王不欣賞康有為。他認為康有為的許多言論出格了,背離了祖宗成訓,有可能把國家引入歧途。聽說皇上要親自召見康有為,恭王急了。他不顧重病在身,吩咐備轎,他要面見侄兒皇帝。

  恭王已經好久沒有進紫禁城了。兩個月前的太后萬壽之喜,恭王也因為病不能前來,只由福晉代他向太后行禮祝壽。今天是件什麼重要的事要親自進宮面見呢?光緒正在這般思索時,老皇伯已經由兩個大太監扶著走進了仁壽殿。光緒趕緊從暖炕上起身,來到棉簾邊迎接。太監掀開棉簾,恭王見侄兒已站在簾邊迎候,正要行大禮,光緒上前攙扶著恭王,說:「王爺免禮,請坐。」

  待恭王在炕桌的另一邊坐下後,望著因久病而蒼白瘦削的老伯父,光緒動情地說:「王爺貴體欠安,有什麼事,叫人轉告給侄兒就是了,何勞您親自進宮。」

  恭王喘息了好長一會,才用嘶啞的嗓音說:「這件事非我當面對皇上說不可。聽說皇上準備召見康有為,有這事嗎?」

  光緒點頭說:「有這事。」

  恭王聲音不大卻語氣堅定地說:「皇上不宜召見康有為。」

  「為什麼?」光緒心裡想,就為這件事,竟然帶著重病進宮面見我,有必要嗎?

  「皇上,」恭王抬起微微發顫的右手,在炕桌上空擺動兩下,「那個康有為,依老臣看來,他的言論,一半是書生空話,一半是奇談怪論,都不可採用。」

  光緒說:「侄兒讀過他的幾道摺子。他的用心是好的,憂國憂民,真心為朝廷著想。」

  恭王搖了搖頭說:「不,康有為是個躁進之徒。他為了要改變大清的法規,竟然篡改聖人的學說,說孔夫子是個主張改制者。此人如此不老實,切不可信任。」

  見伯父這樣指責康有為,光緒有點不悅,說:「康有為很尊崇孔夫子,至於他說孔子改制,也可看作一家之說,不能憑這點就說他不老實吧!」

  「皇上,」恭王見光緒不採納他的意見,有點急了,便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勢來說,「太祖太宗傳下來的家法,皇帝不接見四品以下的官員。這個規矩,想必翁同龢應當對皇上說過。這次又是他來要皇上違背這個家法,我得去訓斥訓斥他!」

  恭王的態度突然變得強硬起來,光緒不得不認真考慮了。祖宗傳下的這個家法,光緒知道,但情況特殊,不妨權變。恭王把翁同龢拉出來教訓,當然是因為不便明責皇上之故。光緒早已隱約聽說,恭王對翁同龢多有不滿,他不願讓師傅替他承當這個責任,加之他的性格本來脆弱,於是讓步:「既然如此,侄兒就不召見他了,但康有為確有一套治國方略,侄兒很想讓他對朝廷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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