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四六


  榮祿餘怒雖未消,但一時找不出難題來,不做聲了。廖恒壽問:「康有為,你口口聲聲變法變法的,老夫問你,變法當從何處著手?」

  在新與舊、變與守的衝撞中,廖恒壽實際上是一個折中騎牆派。他既不像榮祿那樣頑固保守,也不像翁同龢那樣力主變革。舊的那一套讓他一輩子平乎順順官運亨通,他對之有深厚的感情,何況他已六十好幾的人,真若維新的話,他自思也不可能有什麼作為,故而他趨向守舊。但廖恒壽又是一個關心國家命運的人,內憂外患,國勢頹替,也的確讓他心焦。他也常常想到,要走出困境,大概只能尋找新途徑,洋人如此強大,是有許多可學之處,學人之長補自己之短,這也是昔賢的諄諄教導。從這個角度來看,廖恒壽也不反對變法。但他自己對此素無研究,頗想從康有為這裡得點知識。

  廖恒壽的話正問到康有為的心窩裡了,這些年他苦心鑽研於斯,幾次上書也放言於斯,今天正好借此機會,給這些老朽上一堂變法的啟蒙課,讓他們開開心竅。康有為輕輕地乾咳一聲,拿出在萬木草堂講課時的架勢來,不疾不緩地說:「以有為之見,變法當從法律規度人手。我大清法制大致沿襲明朝,至今已實行兩百餘年。一樣器具用久了則有損壞,一種法制實施久了則有積弊,被損壞的器具必須更新,有積弊的法制也必須更新,這本是常識所能明瞭的事。」

  康有為說到這裡,又順便望了一下榮祿。這原是他性格的本能流露,他自己並沒有覺察到,倒讓翁同龢心裡不太舒服:康有為如此不容物,以刺人為樂,怕難成大事。榮祿則瞪著眼回應康有為,心中又增加一分怨恨。

  「大清變法的重點,當在富國、養民和教民三個方面。」康有為胸有成竹地繼續說下去,「關於富國方面,有六大措施:一為設立國家銀行,二為大修鐵路,三為大辦製造業,四為大力採礦煉礦,五為在各省設銅元局,六為在全國建立郵政系統。關於養民,重在四個方面:一為務農,二為勸工,三為重商,四為恤貧。至於教民,則需要在全國大辦新式學校,教授中國歷史和西方的天文、光電、數學、化學,並廣設圖書館,辦報館,辦出版公司。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變法項目,便是仿照西方設立議院,使上下情通,民間疾苦能上聞,朝廷美意能下達,事事皆本於眾議,故權奸無所容其私,中飽者無所容其弊。」

  康有為正說得起勁,不料這幾句話惹怒了對面坐著的一位大人物,此人便是李鴻章。

  李鴻章並不是榮祿式的頑固派,實在地說,他是鴉片戰爭以來,最早提出變革並付諸實踐的一位大員。作為一個肩負朝廷重任,並與外人打交道最多的四朝元老,李鴻章對於「變」的重要性的認識一點也不亞於康有為,甚至還有過之,但李鴻章的出身教養和經歷,使他更重在變事而不在變法。這是他與康有為的最大分歧。此外,李鴻章在私人情感上與康有為也有很大的抵觸。乙未年,康有為領導的公車上書,矛頭就是針對他而來的,口口聲聲罵他是漢奸、權奸、誤國罪魁,還說他在與日本談判中接受了賄賂,後來強學會又拒絕他人會。李對康一直耿耿於懷,剛才康有為說的「權奸」「中飽」之類的話,李鴻章認為這都在暗指自己,遂再也不能忍受,打斷康有為的話:「康有為,照你的說法,朝廷六部都要盡撤,規章制度都可以不要了嗎?」

  康有為看了看坐在首位的這個文華殿大學士,發現他碩大的傘形紅纓官帽上插著一根長長的三眼花翎。這是李鴻章一生的驕傲之處,也是他與別的漢員的最大區別之處。原來,清廷的三眼花翎,只授貝子貝勒以上的滿洲貴族,漢人不能享此待遇,所以哪怕就是從太平軍手中為皇帝奪回江山的曾國藩,也只能授雙眼花翎。有清一代,漢人授三眼花翎的只有一個李鴻章。那是在甲午年海戰前,慈禧太后因著自己的六旬大壽大賞群臣,破例給了李鴻章這個殊榮。誰知,不久便海戰爆發,北洋水師一敗塗地,在全國一片指責聲中,慈禧又摘掉了李鴻章頭上的這個與眾不同的標記。接下來是朝廷以戰敗國的身分派人去日本馬關談判,日方指定要李鴻章去。李鴻章便借此機會向朝廷索價。他說他現在身分低微,不足以代表朝廷,不能去。慈禧害怕日本,又擔心談判不成,只得遷就李鴻章,賞還他的三眼花翎。這個得而復失、失而又得的極富戲劇性的三眼花翎的故事,非常典型地凸現了晚清高層政治的滑稽可笑。

  康有為自然是知道這個掌故的。他望著那根李鴻章視為身家性命的三眼花翎,嘴角邊浮起一絲嘲笑:「李中堂此話說得過頭了。變法改制,不是說將六部盡行撤掉,也不是要將所有規章制度都要廢除,而是要細加斟酌,撤去那些雖有名目卻沒有實事可幹的舊衙門,增添那些非設不可的新衙門,廢除那些不合時宜的舊章程,設立那些順應時宜的新法規,這才是維新變法的正途。不過,我也要提醒李中堂注意,今天是群強並列的時代,不再是過去的一統之世。現在的法律官制,都是過去的舊法,造成我大清危亡的,往往都是這些舊法,理應廢除,無須過多留戀,即使一時不能盡廢,也應視情形緩急加以改變,新政才能推行。」

  真正是本性難改。康有為的辭氣又開始鋒芒畢露起來,翁同穌暗自著急。他擔心激起衝突,把好事辦砸,便趕緊轉移話題。他做過多年的戶部尚書,深知帑藏空虛,幾乎不敢有所興作。銀錢短缺,是他最頭痛的事,便問:「康有為,老夫問你,行新政要練軍修鐵路、開礦辦局廠,事事都需鉅款,錢從何來?」

  「翁中堂,這事好辦。」康有為對此早已熟思良久,故應聲答道,「各國變法行新政都無一例外會面臨這個問題,但他們都很好地解決了。日本的辦法是設立銀行,發紙幣,法國是實行印花稅,印度是實行徵收田稅,這些都是行之有效的辦法,中國都可以參考實行。比如中國的田畝稅,就大有文章可做。就卑職所知,鄉村地主和農人逃稅、隱稅、瞞稅、漏稅的手段就多得很,若朝廷實行鐵腕杜絕這項漏洞,每年可以增加十倍的田稅收入。」

  一直未發言的張蔭恒笑了笑說:「十倍這個數目有何依據?是你想當然吧!」

  戶部侍郎張蔭恒也是廣東人。他雖然不是兩榜出身,卻以過人的精明和才幹得以官運亨通,是一個辦實事的幹員。他是支持變革的,是翁同龢引為助手的同志。康有為知道這位同鄉對變法的態度,明白這句話出自他的口,與出自于榮祿的口就絕對不是一回事,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說:「十倍這個數目,我的確沒有確鑿依據,但會有成倍的增加,這是可以保證的。我手裡有日本的資料。日本通過丈量土地,實行嚴格徵收制度後,田稅在三年之中翻了四五倍。以中國之大及中國舊法之弊,此中問題更多,十倍之增也或許不是想當然。」

  張蔭恒見他繞個圈子又回到原先的說法上來了,便看出此人是個很執拗的人,遂淺淺一笑說:「我也不和你爭這個數字了,你繼續說下去吧!」

  康有為接著說:「日本與中國同文同種,一水相隔,明治維新之前與中國相差無幾,一旦實行新政之後,不過二十多年便強大到與西方列強抗衡。我以為日本強國之路最值得我們借鑒,也最容易被借鑒。為此,我用了三四年的工夫編了一本《日本變政記》的書,另有一本《俄彼得變政記》,記的是俄皇彼得大帝變舊政為新政的事。我今天帶了幾本來,送給各位大人參閱。並請翁中堂多帶一冊呈給皇上,請皇上萬幾之暇瀏覽瀏覽。」

  說罷,便要打開隨身帶來的布包,翁同穌見狀忙說:「書不必送了,你今天說的這些,各位大人都聽到了,他們會向皇上稟奏的。」

  說罷,又轉臉問:「李中堂、榮中堂、廖張兩位部堂,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見他們都不開口,便說:「今天召見就到此為止吧!」

  康有為只得重新拾起布包,頗有悵意地離開總署。剛回到南海會館一會兒,便見翁府的僕人進來,對他說:「不要你當場贈書,是怕李、榮兩中堂拒絕接受,令你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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