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四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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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家的笑聲中,梁鼎芬起身說:「我在大廚房裡訂了兩桌菜,香帥也賞臉,這就請卓如老弟和大家一道去吃飯吧!」 吃過晚飯後,梁啟超想起自己已在衙門呆了大半天,張之洞家裡偌大的喜事都放下來陪自己,深感張之洞的禮賢下士之誠意,於是起身告辭。張之洞忙壓住梁啟超的肩膀,說:「莫著急,再在這裡陪老夫聊聊天。」又對著眾人說,「你們都各人忙各人的去,老夫要和卓如好好談談。」 說罷,拉著梁啟超的手又走進會客室。梁啟超面對著張之洞的如此熱情,真有點受寵若驚之感。夜晚的談話中,張之洞詳細詢問他們在京師的情況,哪些人與他們有往來,各人態度如何。從梁啟超的口中,張之洞得知皇上有效法日本明治天皇維新變法的意圖,又得知康有為為了促成皇上此意,目前正在南海老家閉門謝客專心撰寫兩部大書:《俄彼得變政記》、《日本變政記》。翁同穌已答應待書成後,即呈遞皇上。 梁啟超滿臉興奮地告訴湖廣總督,有皇上的支持,有成千上萬有識人士的努力,中國維新變革的高潮即將到來,也一定會成功,要不了多久,一個和日本一樣迅速由貧弱轉為富強的中國就會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梁啟超沸騰的青春熱血,對維新事業的堅定信心和對國家百姓的高度責任感,深深地激動著張之洞那顆歷經滄桑卻不衰老的心。他專注地聽著,這中間大根數度進來請他到西院去應付那邊的婚慶場面,都給拒絕了。 已到二更天了,張之洞想到梁啟超還要回客棧,便說:「聖人曰『苟日新,日日新』,吐故納新,除舊佈新,這是天地之常情,古今之常理,前人說五帝不沿禮,三王不襲樂,老夫一向是個維新變革派。只要你們一不弄什麼孔子卒後紀年,二不篡改聖人經典,三不廢綱紀倫常,凡對國家蒼生有利的維新變法,老夫一律支持。」 梁啟超說:「大帥乃督撫之首,負天下時望,維新事業有大帥您的支持,一定會進展得更順利。」 張之洞誠懇地說:「你年紀輕輕,便如此博學有識,我身邊沒有你這樣的人。我想請你不要南下長沙,就留在武昌算了。我也不委屆你呆在衙門,兩湖書院可以因你而增設一個時務院,你去做院長,年薪一千二百兩銀子。你以為如何?」 年薪高到這種地步,超過一個七品縣令一年的合法收入,為海內書院的教習們所望塵莫及。這是梁啟超沒有想到的事。他有點動搖了,便對張之洞說:「讓我考慮考慮。」 回到客棧,他認真地思考著制台的建議。留在武昌雖好,但畢竟只是張之洞的隨從,就如同梁鼎芬、辜鴻銘等人一樣,永遠只是附庸,只是工具,處處受人制約。到長沙去,和譚嗣同等人辦時務學堂,那卻是一個嶄新的事業,一片嶄新的天地,可以發舒精神,鼓動輿論,為整個維新大業培養人才,使時務學堂今後成為全國維新變法的重要策源地,如同康師當年辦的萬木草堂那樣。想到這裡,梁啟超清醒地認識到,留在武昌做院長,好比鑽進一隻金絲織就的網籠,到長沙去辦時務學堂,卻如飛向高遠的蒼穹。這兩者是絕對不能相比的。他不想當面拒絕這位熱情萬分的張制台,便委委婉婉地寫了一封長信。他在武漢遊玩三天后,把這封信送到督署門房。次日清早,他坐上前往湖南的小火輪,離開武昌碼頭,開創他輝煌人生的又一段精彩歲月。 正當譚嗣同、梁啟超等人熱情似火地在長沙創辦時務學堂,將維新變革之風帶進三湘四水的時候,外患頻仍的貧弱中國又一次遭受洋人的欺淩。 光緒二十三年秋天,德國傳教士唆使教民欺壓山東曹州百姓,此事激起公憤。巨野大刀會會眾為伸張正義沖進教堂,混亂之際,兩名德國傳教士被打死。德國政府以此為藉口,派兵強佔膠州灣。朝廷迫於德國的壓力,逮捕大刀會會眾多人,又處死二人,向德國政府賠罪。山東巡撫李秉衡亦因此革職。德國政府強迫清廷簽訂不平等條約。條約規定,德國租借膠州灣為軍港,租期九十九年。德國有權在山東修築兩條鐵路,並可在鐵路兩旁三十裡內開採礦石。 俄國見德國輕易得了這多好處,很是眼紅,便以利益均等為由派軍艦佔領旅順、大連灣,又迫使清廷與它簽訂租借旅順、大連的條約,並在中東鐵路上建支路一條,直通旅、大。很快,法國便步德、俄後塵,強租廣州灣為軍港,又要求修築越南至昆明的鐵路,並提出中國郵政總管由法國人充當。緊接著英國租威海衛為軍港,租期二十五年;又強租九龍半島、香港附近島嶼及大鵬灣、深圳灣,租期九十九年。 更令人氣憤的是,這些國家還在中國互認勢力範圍:長城以北屬俄,長江流域屬英,山東屬德,雲南兩廣一部分屬法,一部分屬英,福建屬日。 一個好端端的完整的神州大地,竟然東一塊、西一塊地被人強迫分割租借,一個享有主權的獨立大國,竟任憑外人在自己的領土上劃分勢力範圍,占山為王。五千年的中華歷史,何曾有過這樣的局面!數萬萬炎黃子孫,何曾受過這等恥辱!地被瓜分,國將不國,面對著空前的危機,康有為再也不能在家鄉呆下去了,他第四次赴北京,要給光緒皇帝上第五道書。 在這道摺子中,康有為先分析國家所面臨的嚴重局面,然後提出三個具體建議:一,效法日本等國以定國是;二,大集群才以謀變政;三,聽任疆臣各自變法。又明確提出國事付諸國會並請頒行憲法。摺子的末尾,康有為以前所未有的語氣寫道:若再不變法圖強,「恐自爾之後,皇上與諸臣,雖欲苟安旦夕歌舞湖山而不可保矣,且恐皇上與諸臣,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保矣」。這道摺子在呈遞過程中因為辭氣太亢直,被工部尚書淞泄中途攔截了。 滿腔救國讜言卻不能上達天聽,康有為心中鬱悶。時正隆冬,北京城冰天雪地,寒徹骨髓,南國長大的康有為不但身冷,更覺心冷。他不明白,這些享受朝廷高官厚祿的大臣們,為何不替朝廷著想;偌大的京師聚集了來自全國的英才,為何就沒有幾個知音?酷寒的氣候,加一蔔悲涼的心境,康有為決定轉去廣東,待初夏時分,再到京城來尋覓機會。他於是定好強車,定下日期,儘早離京。不料,就在他離京的前一天,事情突然起了變化。 這天上午九時多,怕冷的康有為在被窩裡磨蹭了好長一會,才慢慢地起身穿衣。正在疊被子的時候,南海會館的門房老頭走了進來:「康老爺,門外有位老爺要見您。」 康有為問:「是誰,你見過沒有?」 「沒見過,不認識。」 康有為想起過會兒還要去大柵欄買點東西帶回家,此人來得不是時候,不想見,便對門房說:「你就說我已出門了,有事留話給你好了。」 「康老爺,」門房小聲說,「這個人是個白頭發老頭子,天氣這樣冷還來看你,你不見他怕不大好。」 門房說得有理,康有為把被子匆匆疊好,便隨著門房走出南海會館。只見門外停著一頂二人抬的青布小轎,從轎中走出一個圓圓胖胖、白髮白須衣著華貴的老人來。老人打著哈哈笑道:「你就是康祖詒吧,害得我好找啊!」 面前的這個老頭子氣宇軒昂,一表非俗,或許不是一般的人。想到這裡,康有為謙恭地說:「天氣如此寒冷,您來會館看我,真正不敢當。」 「帶我到你的房間裡去看看吧。」老頭子不待康有為請,便自己跨過會館大門,向裡面走去。 康有為頗覺為難。他住的房間除開一床一桌一凳外,什麼都沒有,不但無取暖的火爐,因為起來得晚,還沒來得及去後院廚房裡打水,連泡杯茶的開水都沒有,但見老頭子自個兒往前走,他只得硬著頭皮跟著。來到房間,他不好意思地說:「這裡一無所有,實在不便接待您,請坐吧!」 老頭子沒有坐,四面掃了一眼說:「你一個名滿天下的工部主事就住在這個地方,也真是難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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