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四二


  「老夫生在貴州,長在貴州,也可算半個貴州人。因為這個原因,李端棻硬要認我做鄉親。」

  梁啟超面帶喜色地問:「香帥和李大人熟悉?」

  張之洞高興地說:「豈只是熟,而且是很好的朋友。」

  頓時,梁啟超覺得與這個制台大人的關係拉近了許多:「這樣說來,我與香帥之間多了一層私誼。」

  「是的,是的。」張之洞點著頭。

  一向愛出風頭的辜鴻銘早已忍不住了,這時見有了點空隙,趕緊接嘴:「梁先生,我們這裡的人都喜歡讀你的文章。我辜某人向來瞧不起別人的文字,對你卻不敢瞧不起。我問問你,你是不是學韓文起的家?」

  梁啟超早就從汪康年那裡知道張之洞的幕府中,有個怪人辜鴻銘,趁著這個時候,他將這個混血兒仔細看了一眼。中國話雖說得仍不很地道,但能看出自己的文章受韓文的影響頗深,表明他的中國文學還是進了門檻的,於是笑著說:「我的確是把韓文公的文章讀得滾瓜爛熟,不過,不只韓文公,莊子的文章、太史公的文章乃至今日的曾文正公的文章,我都隨口可以背得出。不過,當著張大帥的面,我說句或許不當說的話,我的文章主要還不是得力于韓文公、莊子或太史公,而是得力於我捉住了報文這種新文體的牛鼻子。這個牛鼻子便是我的維新主張。我憑此才能振起文章的格調,引起海內官場士林的刮目相看。諸公若也抓住這個牛鼻子,同樣也可以寫出橫空出世的文章來的。」

  梁鼎芬擺出一副兩湖書院的山長神態說:「氣者,文之帥。卓如老弟說的維新主張,其實就是他所仗的氣。他這種氣勢,別人尚未得到,故他的文章能超過別人。」

  「節庵說得不錯。」說詩論文本是張之洞的愛好,昔日學政的派頭又出來了。「做文章,遣詞造句是第二位,有無氣勢才是第一位。若氣勢相當,詞句佳者又得上風。卓如的文章勝過乃師康有為,不在氣勢而在詞句上。卓如的詞句設譬形象貼切,可觸可感,用字講究聲調,琅琅上口,讓人讀來趣味盎然。還有一點,卓如的文章往往能將深刻的道理化為通俗易懂的文字,這就叫深入淺出。卓如呀,文章做到你這個份上,連我這個老學台都要服氣了。」

  梁啟超忙說:「香帥文章,海內早有定評,小於哪裡比得上。」

  陳念扔說:「梁先生,你是後來居上!」

  梁啟超忙說:「不敢,不敢!」

  「你的老師不大好!」張之洞表情嚴肅地說,「他太自以為是,又愛玩弄點小手腕。最不好的是,他篡改孔子,把自己的臆測強加在孔子的頭上。這種做學問的態度不老實。」

  張之洞這番話真使梁啟超太為難了。他十分敬重自己的老師,老師的脾氣雖有點強,但這也正是老師的認真。老師的兩本大著也確有臆測的成分在內,但老師不是經學家在做考據,而是借聖人的大名在行維新,其作用比死板的學究書要高百倍千倍。但面對著張之洞這副正經神情,他又不好去為老師辯說。一向能言善語的梁啟超囁嚅著,正思用一個兩全其美的良法來解此困窘,突然大根走了進來,附在張之洞的身邊輕輕地說:「四叔,婚禮儀式就要開始了,嬸子們和仁樹都急著等你去主持。」

  張之洞拍了拍腦門笑道:「你看你四叔老成什麼樣子,連仁樹的婚禮都給忘記了。」

  轉過臉對梁啟超說:「今天老夫的侄兒結婚,我現在得過去為他主持婚禮,我過會兒再來。晚上,你的本家要設宴款待你,我們都來做陪客。」

  梁啟超這才想起門房早就說過此事,因為自己貿然相訪,把衙門原來的安排給打亂了,還害得張大帥陪著聊了這長的天,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忙起身說:「小於罪過,罪過。」

  「侄兒結婚是喜事,你來督署也是喜事!」說著起身,招呼陳念礽;「你也和我一同去,你這個做姐夫的也不能缺席。」

  待張之洞走出門外,梁鼎芬十分激動地對梁啟超說:「香帥對你真可謂禮遇之至,比之于古時的陳蕃設榻待徐穉,有過之而無不及。」

  梁啟超也的確感覺到張之洞在以國士之禮待他,心中充滿對這位實力人物的感戴。這次到湖廣來是對的,維新變革沒有實力人物的支持是絕對不行的,真正的實力人物並不是京師那些王公大臣,而是眼下活躍政壇的幾個督撫。他為老師沒有與張之洞相處好而感到惋惜,要為老師把這個過失補救過來。

  沒有張之洞坐在這裡,仿佛脖子上的枷鎖給解去了似的,那些平素畏懼總督威嚴的官吏和與總督關係較疏的一些幕友們,這時紛紛毫無顧忌地和梁啟超聊起天來。有的問萬木草堂的情況,有的問乙未年公車上書的內幕,有的問康有為的三世之說除

  《公羊傳》外還有沒有別的依據。梁啟超是個沒有城府的年輕人,很樂意在他們面前表現自己,遂有問必答,一點也不含糊遮掩。眾人都很喜歡這個見多識廣、豁達爽直的青年才俊。

  大約過了個把小時,張之洞又身穿便服進了會客室,一落座便對梁啟超說:「你在《時務報》上說的一句話,老夫很讚賞。」

  梁啟超問:「不知是哪一段話?」

  大家也都屏息聽著。

  張之洞說:「我不記得哪篇文章了,話的大意是:如果舍西學而立中學,則中學必為無用;如果舍中學而立西學,則西學必為無本,皆不足以治天下。」

  梁啟超說:「這是我在《西學書目表序例》中說的話。」

  「你這話好就好在將中學、西學兩者之間的關係分清楚了。中學為本,西學為用。本者,根本也,主體也。世間萬事萬物,什麼是本?人是本,人的身心是本,綱紀倫常是本。修身振綱,還得靠我們老祖宗的名教。用者,使用也,功用也,農桑工礦練兵造器,都是用。這些方面,我們又不得不承認洋人走在我們前面,我們要學習要拿來為我所用。現在有些人糊塗了,分不清本末主次。你能分得清,這就了不起。待到空暇時,我也要專門寫一篇長文章,來說這個事。這是個大事,非得要人人都清楚不可!」

  梁啟超說:「小子人微言輕,說的話別人不聽。大帥您如能親自出來說說,那就如驚雷颶風,震動朝野,所起的作用將大過千萬倍。如果您看得起《時務報》的話,您的大作就交給《時務報》吧。《時務報》能登大帥您的文章,真是榮光無限!」

  「好哇!」張之洞高興地說,「到時我要找一個冷廟去住幾天,把一切事都摒除掉,目前還沒有這個時間。」

  辜鴻銘說:「梁先生,我現在正在將《論語》譯成英文,你們《時務報》可以登嗎?」

  梁啟超想了下說:「《時務報》的讀者是國內人士,你的英文《論語》可能沒有人看得懂。不過,我們可以專門為你印一本書,向海外去發行。」

  「那很好!」辜鴻銘說,「洋人開口閉口就是耶穌呀、柏拉圖呀、蘇格拉底呀,他們讀不懂中文,不知我們的老祖宗比他們要強得多,我先翻《論語》,接著翻《孟子》,翻《老子》、《莊子》,讓他們開開眼界,長點見識,再不要夜郎自大了。」

  張之洞高興地說:「湯生,我十分贊成你的這個做法,讓洋人讀點聖人的書,讓他們也知道仁義道德。印書的錢歸衙門出,不要你自己掏荷包,譯得好的話,老夫還要發你潤筆費。」

  辜鴻銘說:「謝謝香帥。不過你不懂英文,你怎麼知道我譯得好不好呢!」

  辜鴻銘的話引起哄堂大笑,張之洞也捋起鬍子開心地笑了,說:「這個辜湯生,欺負老夫不懂英文,我不可以去問梁崧生,去問念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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