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四一


  梁啟超對著梁鼎芬深深一彎腰,梁鼎芬忙扶起,說:「我們進去吧,我帶你去見張香帥!」

  就在梁鼎芬拉著梁啟超跨進督署衙門的那一刻,一個場面讓二梁都驚住了:只見從大門到頭進接客廳一直到二進議事廳,長長的甬道兩旁已站滿全副戎裝的親兵營士兵。這些士兵手持紅纓槍,精神抖擻,看見他們踏上甬道時,領頭的都司高喊一聲:「梁先生到!」頓時,「梁先生到」的聲音便由前一個士兵傳給後一個士兵,一聲聲遞傳下去,一直從接客廳傳到議事廳。

  農家出身的布衣梁啟超,還從未見過這等威儀赫赫的官府禮儀,一時間,他有點手足失措。一旁的梁鼎芬也暗自驚詫:香帥使用的依舊是接欽差和王公大員的禮節,只是免去開中門放炮那些讓過路百姓都知道的環節而已。他悄悄地對梁啟超說:「香帥是用迎欽差的禮儀來破格接待你。你不必緊張,隨著我邁開大步走就是了。」

  梁啟超畢竟不是庸常之輩,心裡想:他擺出這個禮儀來,我就受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焉知日後我梁某人就不能名正言順地享受這種禮儀,此時暫且把它當作一場演習吧!

  想到這裡,他昂起頭顱,挺起胸膛,以一襲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袍,旁若無人地大步行走在兩旁士兵的睽睽目光中.開創有湖廣總督衙門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奇異場景!

  來到接客廳,只見寬敞的廳堂中早已站滿了衙門的官員和幕府的師爺們,一個個引領爭睹這位以一張報一支筆而震驚華夏的廣東舉人:他怎麼這樣年輕,年輕得好比自己的兒輩、孫輩!他們在心裡嘀咕著。但就是此人做出了這等大的事業,他現在正活生生地從你眼前走過。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他們又在心裡感歎著。梁啟超面對著眾人熱切的目光,從容自若,面露微笑,他沒有一絲拘謹之態,而是滿臉的成功之感,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批被他視為庸吏俗員的驚佩交集的眼神。

  剛走出接客廳,正要向議事廳走去的時候,梁啟超一眼見到一個身穿官服矮小單瘦白髮白須的老頭子正向他走來。他心裡想,這或許是張之洞,轉念又想,人人都說張之洞心氣高傲,好擺架子,他怎麼會走出廳堂來迎接我呢?正在遲疑時,梁鼎芬用手觸了觸梁啟超的衣角,悄悄地說:「香帥親自來接你了,你要快步上前去迎候。」

  果然是張之洞!梁啟超一陣驚喜,忙快步趨前。將要來到張之洞面前時,他深深地一彎腰,朗聲唱道:「廣東舉人梁啟超拜見張大帥。」說著就要下跪行大禮。

  張之洞趕緊走上一步,雙手扶住:「卓老,你是我請來的客人,不要行此大禮。」

  卓老?梁啟超和梁鼎芬都一怔,這是在稱呼梁卓如嗎?二十多歲的年紀,舉人的功名,無品無級的身分,年已花甲的湖廣總督竟然稱他為「老」!常年在張之洞身邊的梁鼎芬,曾親眼見過這位大帥的多少倨傲無禮:不少道府鎮協文武官員,遞上名刺,三四日等不到召見;輪到接見了,往往在客廳裡一等就是一兩個時辰,有的官員甚至抱怨說,謁見張大人得隨身帶被子,以備過夜用。張之洞經常是一臉殺氣地接見官吏,幾句話不投合,便拍桌發脾氣,厲聲訓斥一番後,將名刺擲下地來,弄得被接見的抱頭鼠竄,返家後兩三天回不過神來。至於在接見中黑著臉訓話指摘,那幾乎是家常便飯。所以兩湖文武都怕見這位使氣任性、喜怒無常的制台大人,背地裡罵他恨他的人很多。可是,今天怎麼啦,難道香帥換了人?難道他料定梁啟超El後會做宰相?都不是,很可能是聽錯了!

  「卓老,我早就盼望你來了。」

  又是一聲「卓老」,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令驚異非常的二梁再不敢懷疑是聽錯了。

  「香帥,您千萬不要這樣稱呼我!」梁啟超真有點誠惶誠恐了。「您這樣稱呼我,我今後要死於非命的。」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見到你真高興。你雖然年紀不老,但學問老到,文章老到,叫你一聲卓老,亦不為過。節庵,你說呢?」

  梁鼎芬忙說:「香帥愛才重才,出於衷心,溢於言表,卑職敬佩無已,也為卓如欣慰無比。舉世滔滔,卓如有香帥一知己,已無愧生於斯世了。只是卓如畢竟才過弱冠,是香帥的子侄輩,這樣叫他,他的確擔當不起。再說,卑職還剛剛與卓如聯了宗,他稱我為兄,我叫他為弟,倘若香帥硬要稱他為卓老,我這個族兄今後如何稱呼他?」

  張之洞聽罷,又撫須大笑起來:「從門房到接客廳才幾步路,你們就聯上宗了?好,好,為了不讓節庵為難,不叫你『老』了。」

  梁鼎芬笑著說:「謝謝香帥,你給卑職大面子了!」

  張之洞這時才將眼前初次見面,卻聞名已久的年輕人仔細打量著。他原來是這個樣子:中等身材,略顯單瘦,皮膚黑黑的,

  腦袋的大小跟常人差不多,腦門卻特別的寬廣突出,兩隻大眼睛稍有點凹下去,精光四射,神采奕奕,鼻子有點扁平,一張嘴巴看起來比通常人要寬大。

  張之洞邊看邊點頭,說:「好,好,我說你怎麼這樣聰明,原來你的腦門與常人不同,又突又寬,智慧無邊。」

  梁啟超說:「取笑了。啟超就因這個腦門沒生好,被人說為醜八怪。」

  張之洞哈哈笑道:「再醜還能醜得過老夫嗎?你知道別人怎麼罵老夫的:尖嘴猴腮,面目可憎,舉止乖張,語言無味。老夫今天以王公欽差之禮接待你,今後傳出去,又是舉止乖張的一個新例證了。」

  梁啟超說:「大帥如此錯愛,小子擔當不起。」

  「擔當得起,擔當得起!」張之洞說,「你不要看那些蟒袍玉帶的王公欽差,模樣神氣得很,其實沒有幾個有真本事的,你的本事比他們都大。」

  梁啟超高興地說:「大帥言重了!」

  梁啟超隨著張之洞走進議事廳,剛剛落座,張之洞便說:「在這裡坐會兒,只是個儀式而已。這裡不便談話,節庵帶你到會客室去,我隨後就來。」

  在梁鼎芬的導引下,梁啟超來到東院幕友堂旁邊的西式會客室,這裡早巳坐滿了人。梁鼎芬將徐建寅、梁敦彥、辜鴻銘、陳念扔等一班頭面人物向梁啟超一一作了介紹。

  一會兒,張之洞過來了。他已脫去官服,換上普通的寬大布袍,隨意坐下後,又招呼著梁啟超坐到他的身邊,親手剝開一個金黃色橘子,遞給梁啟超:「這是湖廣特產,有名的南橘,你嘗嘗。」

  梁啟超雙手接過。

  「我自來武昌後就喜歡吃這東西。怪不得屈原作《橘頌》,給它很高的評價。」張之洞情不自已地念道:「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繪其可喜兮。」梁啟超接下背道。

  「雖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張之洞背到這裡,笑對著梁啟超說:「這後兩句,是屈老夫子在恭維你的文章。」

  梁啟超不好意思地說:「香帥取笑了。」

  眾幕友們都笑了起來,對張之洞的機敏表示歎佩。

  「聽說李端棻是你的內兄。」張之洞望著梁啟超問道。

  「是的。內子是李大人的堂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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