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四〇


  「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贏,拿頭沖。」辜鴻銘念了幾句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順口溜後說,「大四歲,也是大老婆小老公。」

  陳念扔說:「我聽人講,梁啟超有異于常人的秉賦。他可以一邊寫文章,一邊和人談話,還不耽誤與人對弈,而且贏多輸少。」

  辜鴻銘指著梁鼎芬說:「節庵,你是下棋高手。到時,香帥命他寫文章,我和他談話,你和他下棋,非把他下輸不可。」

  梁鼎芬冷笑道:「那樣做,贏了也不光彩;若輸了,毀了我一世英名。要考查他有沒有這個特異秉賦,還是湯生去和他下,湯生反正下的臭棋,輸了也無所謂。」

  辜鴻銘並不生氣,笑著說:「我下就我下,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你們看,梁啟超那天來的時候,要不要大開中門放炮迎接?」在眾人的談笑中,張之洞冷不防地提出這個問題。

  大家都被張之洞這句話給嚇住了。大開中門、放炮迎接的是什麼客人,那是奉旨專來督署辦公事的欽差大臣,或由京師下來的王公貴戚、大學士、軍機大臣,梁啟超一個二十多歲的布衣,湖廣總督衙門的中門要大開來迎接他,張香帥莫不是糊塗得忘了規矩?

  「香帥,這萬萬使不得!」梁鼎芬連忙勸止。「您這樣以非常之禮對待他,不說違背禮制,招人議論,就是梁啟超,他也擔當不起呀!這要折他的福、損他的壽的!」

  張之洞哈哈笑起來,說:「那就不開中門,開右邊側門,我帶著你們到轅門外去迎接他!」

  當時的規矩,以右為大,右門迎接的都是些高官要員。

  梁鼎芬說:「這個禮儀也太重了。香帥親自到轅門外迎客人,我們一年中也見不到一兩次,梁啟超豈能享受這高的待遇!」

  陳念扔說:「您不必這樣費神了,還是像平常一樣,將梁啟超當一個普通舉人看待,這樣於他更好些。」

  梁鼎芬說:「念扔說得對,不必格外舉行迎接禮儀,只是留他在衙門,由我做東請他吃一頓飯,香帥出席,這便是對他的最高禮遇了!」

  「行!就依你們說的辦!」

  然而,梁啟超來的真不是時候。當他在漢陽門碼頭踏上武昌城地面,經人指點來到湖廣總督衙門的時候,正遇衙門的休沐日,總署後院的張府正趁著這個休沐日在操辦結婚喜事。

  結婚的人是張之洞二哥的兒子仁樹。張之洞的二哥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二子一女,全靠張之洞接濟。長子仁樹這些年來到四叔身邊。為討好張之洞,梁鼎芬將連、秀才都未中的仁樹安置在兩湖書院做古文教習。張之洞雖覺得不大合適,看在亡兄的分上,也沒說什麼。為了不使侄兒在大喜日子裡有失怙之感,張之洞特意將他當兒子一樣的看待:在後進院裡西邊廂房的一間高大房間裡,為仁樹佈置了洞房,並同意在衙門裡舉行婚禮,到時為他主婚。但他也給侄兒約法三章:一不發帖子,二不接禮金,三不擺酒席。侄兒體諒叔父的苦衷,都接受了。

  即便不發帖子,這大的事豈能瞞得住?這一天,從早上開始,懷抱著各種各樣目的的賀喜客人便絡繹不絕地湧進總督衙門,轅門外雖無張燈結綵,也無鼓樂鞭炮,但從進進出出的人們臉上所帶的春色中,梁啟超猜想衙門裡今天正在操辦喜事,暗思今天來的不是時候,正想改天再來,轉念一想,既已來了,不妨去碰碰運氣。

  梁啟超對門房剛一開口,門房便連連擺手:「你這後生子好不曉事,你沒看見衙門今天辦喜事嗎?侄少爺大喜,咱們家老爺子親自主婚,怎麼有空來見你?今天就算不辦喜事,你一個無官無職的後生,咱們家老爺子也不可能見你呀!你得按規矩,先遞稟帖,回家候著。隔三差四地再來打聽下,聽信兒。以後哩,或許衙門哪位老爺,或者幕府哪位師爺接待你,給你一個答覆。你要直接見咱們老爺子嘛,那是戴著斗笠親女人——還差得遠哩!像你這樣的人,湖北湖南兩省成千上萬,個個都要見老爺子,咱家老爺子還要不要為朝廷辦公事?光見客還忙不贏哩!」

  興許是府裡辦喜事,門房高興,也興許是這個門房生就的愛嘮叨的習慣,他操著一口南皮土音,羅哩囉嗦地說了一大堆,把梁啟超弄得煩躁起來,心裡想,這天下門房怎麼都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認官不認人,不如糊弄他一下,便對著門房大聲說道:「我是張大帥請來的客人。你不要看我年輕沒穿官服,我的官比你們湖北的司道大得多哩!」

  門房被梁啟超這一叫嚷怔住了。他雖是認不得幾個字的張家南皮鄉下的遠親,但來到武昌守督署大門也有多年了,知道點官場的情況。官場上講究的是資歷,不熬它十多二十年,便要做比司道更大的官是不可能的,這小子在說假話!再仔細打量打量:年紀雖輕,穿的雖是布袍,卻氣概甚足。他突然開了竅:這後生子說不定是哪個大官家的公子哥兒,也或許是京師哪家王府裡走出的黃帶子,著平民打扮來到武昌。這些人雖無官無職,卻的確會連司道都不放在眼裡。想到這裡,門房換成一副笑臉,說:「公子貴姓,我好上去稟報!」

  梁啟超看著好笑,便大大咧咧地說:「我姓梁,你告訴張大帥,說是從上海來的。」

  門房說聲「梁公子請坐,我進去稟報」,便走出門房。剛走了十幾步便遇到梁鼎芬,門房說:「梁老爺,門口有個貴公子,與您同姓,是從上海來的,說是大人請來的客人。」

  梁鼎芬一聽,這不就是梁啟超嗎?便說:「你趕快進去告訴香帥,我去門口接他!」

  粱鼎芬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大門口,見一個年輕人在來回踱步,便上前說:「請問你就是上海梁卓如先生嗎?」

  「我就是!」梁啟超笑道,「請問先生是……」

  「我叫梁鼎芬,兩湖書院山長兼湖廣督署總文案。」

  梁鼎芬邊說邊兩手合攏,對著梁啟超抱了一個拳。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梁節庵先生!」梁啟超一邊抱拳回禮,一邊笑道:「汪先生經常提到你。你的詩真正寫得好,我讀過不少,堪稱天下獨步。」

  梁啟超是個爽快的性情中人,說話中,常常免不了濃厚的感情色彩和明顯的誇張成分。梁鼎芬的詩的確負有盛名,梁啟超也很喜歡,但「天下獨步」的評價顯然過高。這便是梁啟超說話的習慣,喜歡用些極端的詞來表達他的好惡。至於梁鼎芬的詩是否「天下獨步」,他並沒有詳加比較,或許過幾天,他也可能不記得他說過這句話了。

  但梁鼎芬聽了很高興。他所欽佩的人竟然這樣評價他,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於是也客氣地回贈一句:「我的詩哪比得上你的文章,你的文章才真正是天下獨步、海內無雙呀!」

  兩人都快樂地笑起來,彼此都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梁鼎芬挽起梁啟超的手,以示格外的親切:「我也是廣東人,番禺的。」

  「那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梁啟超又爽朗地補充一句,「說不定沒有五百年,一百年前便是一家!」

  這正是梁鼎芬所期待的一句話,趁此時趕緊認定這一族親:「我今年四十,比你癡長幾歲,我就斗膽叫你一聲卓如弟!」

  「節庵兄,小弟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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