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三四


  「敬翁,你有你的難處,我也就不勉強了。有一件事,還得請敬翁出面幫忙說說話。」

  「老朽一開始就說了,香帥的事就是老朽的事。只是這銀子,湖北藩庫一時真的拿不出,不能為香帥解決這個燃眉之急,老朽心裡慚愧已極。其他事,老朽一定盡心去辦,您只管說。」

  「大冶鐵礦堆放礦石的山坡,原本就是無人管的荒坡。現在縣衙門派人來告訴礦區,說礦區用了五年了,要交占地費,一年二百兩,五年一千兩銀子。這本是無道理的事,且礦務局虧損厲害,他們哪裡拿得出這筆錢!敬翁,你下個公文給大冶縣衙門,免了這筆銀子吧!」

  說來說去,還是銀子的事。不過,這筆銀子和方才說的銀子大不相同。明擺著這是大冶縣衙門的敲詐,禁止他們這樣做是名正言順的,何況譚繼洵還有求于張之洞,遂痛快答應:「香帥放心,我明天就叫文案擬公文,叫大冶免去這一千兩銀子。」

  「那就謝謝敬翁了。」

  看著張之洞有起身要走的架勢,譚繼洵忙說:「香帥,老朽有一件小事也要仰求香帥,請您萬勿推辭。」

  「什麼事?」張之洞見譚繼洶說這話時聲音顫顫的,似乎含有一絲幽怨感,頗覺驚訝。

  「哎!」尚未開口,譚繼洵先歎了一口氣。「說來這是老朽的家務事,老朽本不應該來麻煩香帥,但是小兒一向敬重香帥,又因香帥那年也曾勉勵了他幾句,故老朽只有厚著臉皮懇求香帥出面,開導開導他。」

  張之洞奇怪地說:「令郎聰穎勤奮,廣受稱譽,還有什麼需要鄙人來開導的嗎?」

  「香帥,您哪裡知道,他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啊!」

  譚繼洵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態,同為父親的張之洞自然深知這種望子成龍的父母之心。他滿腔同情地聽著。

  「小兒要說資質倒也不蠢,書讀得還好,詩文也做得通順,十七歲就進了學。但這些年卻不幸走了歪道,不好好讀書應試倒也罷了。卻又偏偏迷上邪書邪學。近半年來,他關在家裡寫一本叫做《仁學》的書。有一天,趁他不在家,我在書房裡看了他寫的稿子,真是駭人聽聞。也不知他從哪裡檢來兩個字,叫什麼『以太』,說世界萬事萬物都是以太組成,這真是海外奇談。又說節儉是不對的,連世世代代遵守的準則他都反對。

  「更可怕的是,他還說『三綱』是錯的。君臣父子夫婦之間的綱常,這是聖人定下的規矩,他都敢說是錯的。這幾十年來的書讀到哪裡去了!」

  譚嗣同竟然說「三綱」都是錯誤的,這倒也真出於張之洞的意外,這個聰明的年輕人怎會如此糊塗!是得開導開導。

  「香帥,小兒的這些怪謬,老朽從未跟別人說過。不敢說,怕人以此加罪他。老朽請香帥以童言無忌來看待小兒,寬恕他的無知,指出他的荒謬,讓他迷途知返。小兒心性還是善良的,可以教化。他之所以迷亂,老朽也曾思忖過,可能是從小失去生母,與庶母不合,養成了孤僻冷漠性格。又加之四次鄉試不第,由怨生恨。娶親十多年也沒生過一男半女,夫妻不和諧,失去了對人世的愛心。他還好四處遊蕩,結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這些都使他生出一些與常人不一樣的心思,老朽規勸他多次,無奈他總是聽不進。老朽命苦,所生三兒,如今也只剩下這一個,孫輩也只老二留下一根獨苗,這一子一孫便是維繫譚氏家族的血脈。請香帥務必接受老朽這一請求。倘若小兒能有所開竅,香帥您就是老朽的大恩人了。」

  說到這裡,譚繼洵兩眼發紅,似有淚水在眼角邊流動。七十老翁的舐犢之情,使得張之洞不能不答應。

  「好。令郎一表非俗,當是瑚璉之器,即算現在走了點彎路,也不為怪。據說胡文忠公在年輕時也曾走過一段彎路,文忠公父親心中焦急,倒是他的岳翁陶文毅公看出他疏散行為中的鴻鵠大志,勸老太爺不要過急,到時一切都會好的。自古來英雄豪傑都有一些不循常規之舉,令郎說不定也會是胡文忠公那樣的英豪。我倒是很喜歡他,你叫他今晚到我家裡來。我告辭了。」

  張之洞居然將兒子許為胡林翼式的人物,這令譚繼洵興奮莫名。他一時間竟忘記了留張之洞吃晚飯,連連激動地說:「謝謝,謝謝香帥,犬子今夜一定會來登門求教!」

  斷黑的時候,譚嗣同在一個老家僕的陪同下,來到了湖廣總督衙門。為了表示親切,張之洞在二進院落東邊小書房裡,接待這位「海內四公子」之一的譚公子。

  大冷的天氣,張之洞身穿絲棉、狐皮還感抵禦不住嚴寒,又在書房裡生了一大鐵盆炭火,而譚嗣同進門便脫去西式黑呢披風,露出一身緊束的短裝來。他只穿著薄薄的棉襖和兩層布的夾褲,腳上穿著褐色牛皮靴,長長的靴幫將及膝蓋,靴幫上是一層又一層的繩箍。這一身打扮與瘦精的身材、深陷的雙目相配合,顯露出一股大異通常貴家公子的精悍、豪爽的英氣來。

  這的確是個非一般的人!

  張之洞在譚嗣同進門那一刻所表現的沒有任何虛套的禮節和風風火火的舉止中,已經有了這個強烈的感覺。

  「三公子,聽說你現在又有了一個新的字號。」張之洞親切地望著譚嗣同笑著說。

  「是的,我為自己新起了字號叫壯飛。香帥,您怎麼知道了?」

  等閒人物,不管年齡多大、官位多高,在張之洞面前都有幾分畏懼之感,譚嗣同卻不這樣。這並非因為他父親是巡撫的緣故,而是他天生就是這種無所畏懼無所顧忌的性格。

  「你刻了詩集四處分送而不送我,是認為我這個老頭子不懂詩嗎?」張之洞撫須笑著,笑容中流露的是長輩的慈祥。

  譚嗣同前向將自己的詩作彙集起來,取個名字叫《莽蒼蒼齋詩》,印了三百本,署名壯飛。原來是從詩集上看到的!總督衙門的人都沒送,他又是從哪裡看到的呢?

  「香帥是詩壇泰斗,沒送是不敢送。我的那些塗鴉之作哪敢煩瀆香帥清神。」

  「但你的詩已耗了我的清神。楊叔嶠帶著你的詩集來江寧接我,那天夜晚我讀了半夜。」

  譚嗣同和楊銳很投緣。楊銳到京師後,他們之間常有書信往來,《莽蒼蒼齋詩》印好後,譚嗣同寄了十冊給楊銳,請他代為分贈京中諸友人。

  「叔嶠喜歡你的《瀟湘晚景圖》二篇的第一篇:搦搦簫聲搦搦風,瀟湘水綠楚天空,向人指點山深處,家在蘭煙竹雨中。說是得《楚辭》之風。我卻喜歡你的第二篇:我所思兮隔野煙,畫中情緒最淒然。懸知一葉扁舟上,涼月滿湖秋夢圓。這篇更像《楚辭》,它得的是《楚辭》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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