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三五


  張之洞居然可以隨口吟出自己的兩首詩來,而且給予很高的評價,心性高傲、身在官衙卻瞧不起官宦的譚嗣同不覺對張之洞刮目相看,表現出他平生極少有的謙虛來:「謝謝香帥的厚愛,香帥的高評,晚生擔當不起。」

  「三公子,我從這首詩中看出你心中好像有很重的隱憂。」張之洞試圖用迂回的方式來開導譚嗣同。他覺得譚繼洵的分析有道理,先不談他的怪誕心思,而從開啟他心靈的幽閉開始。「三公子,人生的災難,是人人都會遇到的。你十二歲喪母,比起老夫來又強多了。老夫四歲時,母親就去世了。雖然功名還算順遂,但老夫中年以前連喪三妻,又痛失長女,晚年則有喪子之痛。儘管命運這樣多舛,老夫依然豁達以待,坦然接受種種打擊,以平和之心看待人世,不忌不刻,不怨不尤。三公子,你剛過三十,前程還大得很,聽老夫的話,去掉心頭的隱憂,快快樂樂地讀書應試,為朝廷為國家做事。」

  知子莫如父,譚繼洶對兒子的分析是深中肯綮的。

  母親早逝,父親寵愛小妾冷落兒子,長年生活在沒有親情的環境中。這是譚嗣同一生中刻骨銘心的悲傷,也是造成他孤冷性格的重要原因。四次鄉試不第,琴瑟不睦中年無子,使他的悲傷和孤冷更加重幾分。

  但是,張之洞想錯丫。有不少男人,他真正的最深重的憂傷是不願意說給別人聽的,更何況譚嗣同這樣一條心高如天骨硬如鐵的湖湘漢子!他在嘴角邊淺淺地一笑後,淡淡地說:「香帥說對了,我心中是有隱憂,但這不是對身世的隱憂,而是對國家對百姓的隱憂。」

  .「憂國憂民,這是自古聖賢傳下來的美德,當然是值得欽敬發揚的。但聖賢也為後人做出了榜樣,他們並不把憂傷積壓在心裡,更不把憂傷轉化為怨尤,而是以此激勵自己,設法為國辦事,為民造福。」

  譚嗣同堅定地說:「我正是這樣想這樣做的。」

  張之洞愣了一下,他沒有想到這位譚公於是如此聽不進別人的話。想到譚繼洶的懇求,也為了搶救這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張之洞壓下心頭的不快,繼續說:「譚公子,聽乃翁說你有些過激的心思,他頗為你擔心。」

  「香帥,不是我的心思過激,而是這個世道實在是沉悶太久,弊端太多,非得大聲呐喊,大聲呼叫不可,非得大改大變,徹底改變不可。我有些想法,包括家父在內,很多人都不可理喻,其實我是在矯枉過正,而這種過正,也是世道逼出來的。」

  張之洞目光凜然地問:「難道非要徹底改變,非要矯枉過正不可嗎?」

  「香帥,非如此不可!」譚嗣同毫不遲疑地說,「因為積重難返,甚至可以說已腐爛敗壞,非得用刀子來剜去不可。舉個例子說吧。比如香帥您,目光清晰,看出了中國要自強必須引進洋人的科學技術,又魄力閎大,在湖北率先辦出了一大批洋務局廠。應該說,您的舉措,會得到全國的支持,您辦的局廠,會取得巨大的成效。但是,據我所知,至少湖北官場,包括家父在內就不支持您。他們大多數袖手旁觀,覺得這樁事與自己毫無關係,少數人還在暗中使絆子,恨不得這些局廠垮掉。而且說句不怕您怪罪的實話,您辦的局廠,也沒有取得多大的成效。我聽說局廠裡問題也很多。說句大實話,局廠裡除極個別的人外,絕大多數的人也並不對它的成與敗真正關心,他們只不過是為賺薪水罷了。」

  這些話雖然很不中聽,但的確說的是實情,正為鐵廠而憂心的張之洞無力責備眼前年輕人的狂妄不敬,反而脫口說道:「照你這樣說,那什麼事都不要辦了。」

  譚嗣同說:「所以我以為非要大改變徹底改變不可,如果不這樣,那是什麼事都辦不成的。」

  「你看怎麼改變法?」

  「要沖決兩千多年來所形成的各種有形無形的羅網,全盤引進西方對國家管理的制度法規,改變世代相襲的那些限制中國前進變革的學說思想。如此,方可言洋務,言富強,言中國的前途。

  譚嗣同氣勢磅礴地一句接一句,仿佛在向世界發佈他沖決羅網的宣言,在給病屙沉重的大清王朝診斷症狀,在給古老的華夏民族指明出路。

  張之洞在譚嗣同咄咄逼人的氣勢下已覺自己無能為力,他不想使寄與重托的老鄂撫失望,更不願在一個年輕的被開導者的面前承認失敗,一個主意在他的心裡已經冒出。儘管他並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但現在只能借此為自己贏點面子,先讓這個桀驁不馴的譚三公子接受再說。

  「譚公子,憂國憂民也好,沖決羅網也好,大丈夫為國家百姓辦事,不能只憑熱血,更不能只講空話,要的是踏踏實實地做事。辦事憑的什麼?憑的權和位。你既無權又無位,這些豈不都流入空話嗎?」

  張之洞目光炯炯地望著譚嗣同,他試圖用這種威淩壓住譚公子剛才的氣勢。

  「香帥,這個我懂。我四次鄉試,也是想通過科場進入仕途,以取得權位。但主考有眼無珠,不辨龍蛇,我也無可奈何了。」

  本想說一句「我只好自謀出息了」的話,但想一想在制檯面前說這樣的話不妥.,便又咽了回去。

  「比起尋常百姓來說,你有一條更便捷的路可走,為什麼不走呢?」

  二品以上的大員子弟,在獲得秀才功名後可以通過人監和捐銀直接進入官場,其出身視同正途。朝廷的這個規定,譚嗣同知道,譚繼洵也曾這樣考慮過,但譚嗣同不同意。

  「我三十二歲了,不想進國子監了,靠捐銀買頂子的是些什麼人?我豈可與那些人混在一起。」

  「譚公子,捐班的確很雜亂,老夫一向也看不起,但事情也不可一概而論,捐班中也有極優秀卓異者。你知不知道,胡文忠公便是以捐班而成就大業的。」

  「胡文忠公不是翰林出身嗎?怎麼又是捐班呢?」

  對於胡林翼,譚嗣同自然是景仰有加的,但胡是捐班,卻是第一次聽到。

  「胡文忠公翰林出身是不錯,但在浙江主持鄉試時,因主考文慶攜人進闈閱卷一事被告發,他受了牽連,降一級為內閣中書。第二年又丁憂,三年後起複,按常規在內閣中書一職上候補。若從這條路走到朝廷大員,不知要到何時,也許一輩子也走不到。另有一條路,若捐銀一萬五千兩,則可得一個候補道,遇到好機會,不久便可得實缺,過幾年有望升為藩臬大憲。胡文忠公想,大丈夫做事,當以最後成敗定高低,不必拘於區區小節,遂捐了一個候補道。他看准盜匪多的貴州大有英雄用武之地,便主動要求去貴州。果然,沒有幾年便因肅盜立功升為貴東道,由此發跡。譚公子,倘若沒有捐班這個過程,會有後來的胡文忠公嗎?」

  譚嗣同猛地省悟過來。無權無位不能辦大事,走科舉正途又得不到權位,看來要想辦大事,只有效法胡林翼走捐班一路了。大丈夫能伸能屈,姑且屈一屈吧!

  「香帥,謝謝您的點撥,我先去捐個候補知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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