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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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會客廳,譚嗣同親自侍奉茶水後,便掩門出去了。 「敬翁身體近來好些了嗎?」 張之洞望著鬚髮如枯苧麻,面皮如花生殼,行動如笨狗熊的湖北巡撫,心裡想:這種衰邁的人如何有精力領牧數千萬人口,數萬里田園?他只宜在家臥床曝背、含飴弄孫而已。但是,上自樞府,下至州縣,卻有許多這樣的人物在佔據著要津。他們固然是貪槽戀棧,捨不得手中的權力、腰中的銀子,而朝廷居然也不勸他們早日致仕騰出位子來給年輕有為者。唉,就憑這點,就非改革不可!此刻,張之洞仿佛心靈上與康有為等人又靠近了一些。 「哮喘病人,最怕的是冷天。今年已咳兩三個月了。」 譚繼洵說話,瀏陽腔很重,張之洞須得仔細聽才能聽清。 「哮喘不好治,我家有個親戚也長年患這個病。他有個方子,不妨試試。」 一聽說有單方治病,譚繼洵心裡歡喜,忙問:「什麼方子?」 「用冰糖蒸曬乾的野枇杷,連枇杷和汁一道吃下去,對病症有所緩解。」 譚繼洵說:「這兩樣東西都好找,我明天就可以試試。」 兩人又閒聊了一會兒。譚繼洵問:「不知香帥親自過來,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老朽效力。」 「我專為鐵廠而來。廠裡現在周轉不過來了,想向湖北藩庫借點銀子,一旦鐵廠的鋼鐵賣出去後,就連本帶息還給湖北。」 譚繼洵說:「鐵廠的錢該戶部出。您跟朝廷上個摺子,讓戶部批銀子下來。」 張之洞說:「戶部那裡一時要不到,只有自己先想辦法了。」 譚繼洵低頭望著眼前的茶盅,眼光呆滯,嘴巴緊閉,像個人定的老僧一樣,木頭似的紋絲不動。其實,對於張之洞來訪的目的,他昨天就已料到了。在張之洞回任的前半個月,蔡錫勇還專門為借錢一事跑過藩司衙門。鐵廠對他的抱怨,他也是早已風聞,但他一如既往地堅持對鐵廠的態度:不冷不熱,不反對也不支持。譚繼洵為官三十多年,做京官時,他將忠於職守、拾遺補闕作為自己的職分。做地方官時,他將勤政清廉、重農恤民作為自己的職分。譚繼洶做官的原則,完全遵循的是中國傳統的儒家經典,儘管這幾十年來西學東漸,但他不屑於西方的那一套,更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去辦洋務,倡西化。他認為這些都不是一個正經官員所應做的事,也不是為官的職分所在。張之洞辦鐵廠、槍炮廠,建織布局、紡紗局等等,都不是一個總督應辦的事。從好的方面說,張之洞是為了徐圖自強;從不好的方面來看,張之洞是借此出風頭圖大名。張是總督,又得到朝廷支持,譚繼洵當然不會也不敢反對。但他抱定一個原則:湖北不能為這些洋務局廠出銀子。王之春態度積極,譚繼洵很嚴肅地向他打招呼:湖北給局廠的銀子,必須有戶部的批文,不能私自給,我們要為湖北的財政著想。在這樣嚴格的規定下,王之春也不敢更多地放銀子給局廠,但還是盡力予以方便。就因為此,譚繼洵看不慣,趁著張之洞不在武昌時,力薦王之春出任川藩,把他調走。 譚繼洵不認為洋務能致中國于富強。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中國的富強只能按聖人所教的那一套去辦,至於張之洞個人的出風頭,那就更不能稱讚了。 這一年來,他作為署理總督,聽到的有關對鐵廠和其他局廠的風言風語就更多了,諸如糜耗錢財,揮霍浪費,人浮於事,管理混亂,裙帶成風,事倍功半,鐵廠為貪利之徒開斂財方便,為悻進之輩謀進身階梯等等,幾乎都是指摘譏諷,少有肯定讚賞的。這一年多裡,譚繼洶對局廠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他知道他的湖督是署理,張之洞的江督也是署理,不久都會一切復原的。解鈴還須系鈴人。張之洞造成的爛攤子只有他張之洞自己來收場。 「香帥的事就是老朽的事,鐵廠的事就是湖北的事。」譚繼洵說了這句心口不一的客套話後,腔調完全變了。「湖北藩庫的銀錢收支,香帥您是知道的,眼下不要說一百萬,就是十萬都挪騰不出。」 張之洞注目看著眼前這個不知哪一天便會突然去了的老頭子,吃力地聽他緩慢而渾濁的瀏陽腔。 「今年湖北,鄂西十多個州縣遭受旱災,普遍減產三至五成。沿長江兩岸二十多個州縣遭受水災,大多數隻收丁三四成,有五六個縣顆粒無收,全年稅收只有去年的四成半。朝廷只給我減去二成的上交錢糧,這剩下的三成半,藩庫還不知如何來填補。三天前員藩台對老朽說,年底藩庫帳簿上的現銀只剩下二十五萬兩,受水淹嚴重的那些縣得撥出三十萬兩銀子給他們買種籽耕牛,否則春上無法開工。流落武漢三鎮難民有四五萬人,每天還在增加,已開了一百多個粥廠,還遠遠不夠。這一百多個粥廠每天耗銀約千餘兩.估計至少還得開一個半月,這筆銀子就要五萬來兩。這些難民都無處住無衣穿,打算給他們蓋四五百間蘆葦棚,施發幾千件寒衣,還加上每天都有餓死凍死的人,得收殮掩埋。這又要二三萬兩銀子。昨天,又接到急報:京山一帶發生地震,方圓百余裡的房子都已倒塌,還不知死了多少人。我已命孔兵備道急速奔赴現場,他向我要銀子,我明知藩庫緊絀,這種時候也只能先顧眼前了,狠下心叫他帶十萬前去。孔道說十萬作什麼用。我只得說,先帶十萬去吧,實在不行以後再說。香帥,老朽所說的句句是實話,無一字是假的。您若不信,明天可問員藩台。您看看現在的情況,湖北藩庫能拿得十萬兩銀於出來嗎?」 譚繼洵說到這裡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顫顫抖抖地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 張之洞則在心頭歎了一口氣。不能說譚繼洵在完全說假話,他說的事,張之洞都已知道,只有昨天突發的京山地震,因為這純屬民政事,故最早的急報是報向撫署和藩署,督署還沒有所到消息。張之洞知道,包括地震在內的所有這些,都會被不情願拿銀子的鄂撫誇大了,而藩庫裡的銀子又會有意減少。巡撫和藩司聯合起來做手腳,總督一時半刻也是查不出的。張之洞心裡很生氣,但又不好對譚繼洵發脾氣。 停了好長一段時間,張之洞才說:「敬翁剛才說的,我也知道一些,藩庫的銀子自然是緊絀的,也不必從藩庫裡拿了。我知道江漢關過幾天有一筆銀子要上繳,估計有五六十萬,敬翁把這筆銀子先挪給鐵廠用用吧!」 「香帥有所不知。」譚繼洵又歎了一口氣。「江漢關的稅收還沒繳上來,這筆銀子早就先用完了。」 「為何?」張之洞驚道。 「去年八月,宜昌出了個教案。德國教會的一條狗被附近百姓打死,教會拘捕了幾個百姓,其中一個百姓死在教會。此事激起了眾怒,結果教會被砸,兩個傳教士和四個教民被打傷,鬧出了一個大事故。最後英國駐漢領事館出來圓場,宜昌縣被迫賠五十萬兩銀子,以江漢關稅銀擔保,才把這樁教案平定下去。江漢關的銀子早已寅吃卯糧,沒有了!」 張之洞的胸中堵了一口悶氣,不是因為這筆銀子,而是因為這不平等的教案處置。在四川!,在山西,張之洞已親身遭受幾次教案,一概以中國人吃虧而結束。沒有別的緣故,就是因為中國弱,洋人強,辦鐵廠本是為了中國的自強,可眼前這個撫台就是看不到這一點。他是寧願賠銀子也不想做自強事業,而像譚繼洵這樣的昏聵官員,又何止百個千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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