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二七


  「讓我想想看,」張之洞喜歡聽這樣的話。他手扶欄杆,低頭凝思,過了一會兒說:「焦山東端上有一個吸江樓,人在樓上,用一竹管,便可把江水吸上來,名字取得好,顯然是從鄭板橋的『吸取江水煮新茗,買盡青山作畫屏』而來。老夫今天辭去江督回原任,來此一看友人遺物,二看焦山風光,諸位既從老夫遊,亦是送別。我想起當年蘇東坡有首《漁家傲》,正是送他的友人離江甯回東京而作,道是:千古龍蟠並虎踞,從公一吊興亡處。渺渺斜風晚細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公駕飛車淩彩霧,紅鸞驂乘青鸞馭,卻訝此洲名白鷺。非吾侶,翻然欲下還飛去。老夫此時站在此處,也有雙鸞護車、淩江飛渡的感覺。依老夫看來,此亭可名飛江亭。」

  「飛江亭。」梁鼎芬忙恭維道,「亭懸空而築,確有飛江之勢,這名字真正取得恰如其分,又與東端的吸江樓遙相呼應,合為雙璧!」

  梁鼎芬說完,眾人皆鼓掌叫好。

  苦丁一不做二不休,又央求:「大人所賜亭名,真傳神至極,小僧代焦山寺全體僧眾深為感謝。小僧有點貪心,亭名是有了,但楹柱上還缺乏一聯,若大人肯賜聯一副,則是好事做全,焦山寺將永銘大人的恩德。」

  張之洞本是一個喜遊覽好題贈的名士,況且定慧寺乃千年名刹,在此處留下筆墨,定然會傳播開來,流傳下去,是一樁大好之事,遂笑著說:「法師,你也是索求無厭,老夫今日興致好,就一發成全了你吧!」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苦丁自知今日所得過多,無所酬報,便使出佛門的慣用伎倆,念幾句「阿彌陀佛」來,它既可以理解為佛門子弟的最高最厚的謝意,其實又什麼都沒有損失。千餘年來,這套伎倆成為佛門的萬應靈藥,保佑僧尼坐收源源不絕的財富,又博得善男信女們的虔誠禮拜。

  望著滔滔東去的大江,看著身邊楊銳、辜鴻銘等年輕一輩的勃勃生氣,想起前些日子與康有為、強學會所打的交道以及剛才與門生的密談,張之洞忽然間似有所悟,遂脫口念道:

  眼底江流,盡皆後浪趕前浪,爭相推移奔大海;

  世間人事,總是少年代老年,與時維新為正途。

  張之洞念完後,大家都愣丁一下。「與時維新」,楊銳聽到這四個字,心中一陣驚喜:老師確乎是識時務明大勢的英雄豪傑。梁鼎芬也在心裡忖度:看來香帥雖然不滿意康有為這個人,但對他維新變革的主張還是贊同的。辜鴻銘想:香帥是個維新派,今後多給他譯一點日本明治維新的資料。

  苦丁則不甚懂這四個字的深遠含義,但他知道後浪趕前浪、

  少年代老年,這是天地造化的常規,用它作楹聯十分合適,便說:「大人所作的好極了,請大人回到雲水堂後把它寫下來,明天小僧就叫工匠將這亭名和楹聯刻上。亭名用朱紅,楹聯用石綠,這樣一來,這座亭于就又成了焦山一景。」

  「好,你去辦吧!」張之洞笑著說,又吩咐大根,「時候不早了,你去船上作準備,等我寫完匾聯後立時就開船回江寧。」

  翌日,在梁鼎芬等人陪同下,楊銳在台城、雞鳴寺一帶盤桓了一整天,其它名勝古跡,則留待下次專程再來。

  第三天,在江蘇巡撫、江甯藩司、江蘇提督等一班文武大員的一片送別聲中,張之洞登上小火輪,離開江甯城回武昌。

  冬日的長江水,是一年中最少的時候,也是最澄清的時候。船行走在淺水段時,江水幾如溪水般清亮,水中卵石晶瑩發光,石間遊魚歷歷可數。自江寧至採石磯這一段,自古土地肥沃,物產富庶,民舍眾多,阡陌相接,甚至連岸上的雞犬之聲也可隱約傳進船艙來。

  張之洞望著眼中長江兩岸的這一片安居樂業的土地,心中甚是寬慰。臨近中午時分,小火輪來到了位於安徽省太平府當塗縣境內的採石磯。

  萬里長江的兩岸上有著數以百計的勝跡,採石磯則是其中頗負盛名的一處地方。它與江甯的燕子磯、岳陽的城陵磯並稱為長江三大磯,然其地勢之險要、人文之豐富又在其它二磯之上。

  採石磯位於南岸的翠螺山麓。相傳此地古時有金牛出渚,

  於是山叫牛渚山,磯叫牛渚磯。又因山形像一隻大田螺,當地人便叫它翠螺山。磯上盛產五色彩石,又得名採石礬。日久年深,「牛渚」二字則不再被人們提起了。

  採石磯一帶懸崖峭壁,兀立長江岸邊。對岸也是一座石頭堅硬的大山,江面陡窄,江水也便陡急。此處最易扼控長江,於是戰亂時代又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據說南宋時,虞允文便在這裡大敗南下的金兵。採石磯上有不少樓臺建築,出名的有賞詠亭、談笑亭、江山好處亭、燃犀亭、清風亭、觀瀾亭、三台閣、虞公祠、謝公祠、廣濟寺、觀音閣等。相傳梅堯臣、沈括、陸游、文天祥等歷史名人都曾來此處憩足遊覽,留下大量詩賦題詠。

  最讓採石磯充滿傳奇色彩的是詩仙李白在此地的行蹤。李白晚年貧困不能自持,便來投奔做當塗縣令的族叔李陽冰。

  李白喜愛採石磯一帶的江山形勝,常在此賞景吟詩。那年秋夜,李白站在採石磯捨身崖上,一邊喝酒,一邊高吟。月色溶溶,江流奔湧,巨石壁立,四野廣闊,佳境與美酒一起,釀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氣氛。詩仙樂陶陶醉醺醺地,完全沉浸於他的藝術世界中,已不知人間煙火身為凡人了。忽然間,他見江面上浮出一輪明月來,在粼粼波光中時上時下,時搖時定,如玉盤在起伏,如明鏡在閃爍,比起懸掛在夜空時的模樣要好看百倍。正在凝神賞玩時,那輪明月不見了。李白心中一急:它一定是從天上掉到水裡,被江浪吞噬了。

  多美的玉盤,多亮的明鏡,怎麼能讓江浪吞掉!我要把它捉出,讓它重新飛回九天蒼穹,讓普天下的人都能永遠沐浴它的清輝。想到這裡,詩仙毅然從捨身崖上,縱身一跳,將月亮緊緊捉住,捧在懷裡……

  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傳說。它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人們又希望它是真的,在人們的心目中,謫仙李太白是應該以如此方式來結束他的人世之旅的。這才與他那些超凡的詩作渾然一體,相得益彰。

  於是,採石磯上建起了問月亭、捉月亭、太白樓,翠螺山上修造了李白的衣冠塚。人們將李白永久地留在這裡,世世代代的文人詞客也喜在此佇留遊覽,憑弔先賢,捕捉靈感。

  當年的門生要在這裡設宴款待過路的老師,怎不令張之洞和他的一行歡喜叫絕。

  矮矮胖胖的袁昶一路扶著老師,緩慢登上江岸,來到採石磯上。他陪著張之洞四處走走。採石磯雖不大,卻亭樓眾多,樹木繁茂,再加之絕無僅有的山川之美,使大家都有一種氣清神爽、心胸開闊之感。

  午宴就設在太白樓。坐定後,張之洞望著袁昶說:「沒有想到,我們師生今天在這裡聚會。十多年了,當年的小青年如今成了皖南之主,我們都來拜你的碼頭啦!」滿桌人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

  袁昶忙說:「香帥客氣了,學生才是你的治下。」

  張之洞笑著說:「從光緒二十年十月到昨天為止,你是我的治下不錯,但從今天起就不是了。我是過路的客人,你是這裡的山大王。」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

  「香帥取笑了!」袁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梁鼎芬說:「有一點那是永遠不會變的,無論什麼時候,袁觀察都是香帥的門生。」

  「正是,正是。」袁昶忙點頭。

  「節庵說的也不錯。」張之洞捋了捋胸前的長須,擺出一副座師的架子來。「上下級之間的關係可以改變,師生之間的關係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古人說天地君親師,這五者必須終生敬奉,是因為這五者是終生不會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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