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二八


  辜鴻銘心裡想:天地親師這四者不可改變,是自然的,「君」卻不一定不變。大行皇帝歸天,嗣君繼位,這「君」就變了;改朝換代,另一姓坐了江山,這「君」更大大地變了。但這些話他不便說。當大家都異口同聲恭維總督說得有理的時候,他閉口不做聲。

  張之洞繼續說:「同治六年,主考浙江是我人翰苑後的第一次放差,大家羡慕我放了一個好差使。浙江人文薈萃,英才輩出,這次下去一定會收一批好門生。我也慶倖自己運氣好,頭次出差就去的人間天堂。」

  袁昶的一生發跡就始于同治六年的鄉試,自然對此感情濃郁記憶猶新,插話道:「當時我們聽說朝廷典的星使是神童出身的年輕探花,都歡喜雀躍。到了主考坐亮轎巡視貢院的時候,大家早早地等著,引領企盼,都想一睹丰采。見香帥坐在亮轎裡,年輕英俊,一表非俗,都驚歎不已。」

  「年輕是實話,英俊就高攀不上了。我只希望別人不要罵我馬臉猴腮、面目可憎就行了。」

  說罷撫須大笑,眾人也都樂得哈哈笑起來。在座的諸位,其實都聽到別人背地裡這樣描繪過張之洞的。

  張之洞以長者的姿態慈祥地望著袁昶說:「你也有四十好幾了吧,有點發福了。」

  「明年整五十,快要向老境邁步了。」

  「不要這樣說,你比叔嶠、節庵、湯生他們也大不了多少。正是幹大事業的黃金年代。讀書時的雄心壯志是真情還是空話,就在這十來年裡檢驗了。要說當年浙省鄉試的人才,你袁爽秋也算是有出息的一個了。另外還有陶模、孫貽讓等人,你和他們還有聯繫嗎?」

  袁昶說:「陶模是封疆大吏,官高事忙,我們很少通信。孫貽讓在刑部做主事,我們時常走動。他寫了不少的書,近日還有信來,說他在做一樁大事,撰寫《墨子間詁》。」

  張之洞說:「孫貽讓不應在刑部,他應在翰苑、詹事府或國子監合適,他是個讀書做學問的人。那年你們幾個為我送行,我對陶模說:你是個發達的相,官可做到一品。對孫貽讓說:你是個清雅的相,著作可等身。這話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

  真個是良師高足喜重逢,有多少敘不完的舊,有多少道不完的情!儘管佳餚滿桌、美酒頻斟,但主人和主客的心思都在說話上,列位陪客也極為樂意傾聽這些發自內心的敘談。仕途多傾軋,商海多風險,人幕多委屈,謀生多辛酸;人情薄如紙,相交互防範,禍福非所料,處世事事難。人生在世,惟有年少讀書時節,才是最無憂慮、最無機心、最無功利的歲月,可以設想自己今後貴比管樂、富攀陶朱、學儕周程、文為韓歐,反正那都是遙遠的將來事,用不著立時兌現。誰知一踏入江湖,便有無窮的艱難和煩惱在預先等待著,將你毫不留情地打人各色各樣的漩渦中,身不由己,欲罷不能。

  今日,太白樓裡的客人們,誰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誰沒有過這種無奈的感歎?且讓這對師生的甜美回憶,帶著大家一道進入那純真快樂的學子生涯吧!長江水也似乎變得無語東流,採石磯上成群鴉雀不再聒噪,天地萬物都在分享這人世間充滿情誼、淡化功利的美好時刻。

  袁昶笑著說:「我在京師聽老一輩翰詹說,當年清流名士集會結社,不僅針砭時弊,糾劾貪墨,也時常談詩論文,射覆打詩鐘。一個個才思敏捷,妙語天成,其風雅神韻,令後輩文人心嚮往之而不能及。他們都說老師您是此中高手!」

  袁昶這幾句話,勾起張之洞心中一段美好的回憶。那是光緒二年至七年在京師做詞臣言官的時候,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固然豪氣四溢,天下矚目,三五同好風和日麗,荷酒擔食,在陶然亭、崇效寺、花之寺、龍樹寺等幽靜清朗之處遊覽閒談,更使人心曠神怡,物我兩忘,而此時射覆打詩鐘,必定是最樂意為之的遊戲。的確如袁昶所說,張之洞是此中高手。

  張之洞正在撫須懷念之際,辜鴻銘早已忍不住了:「我讀李義山的詩:『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神往古時這種有趣的遊戲,可惜回國十多年了,還從來沒有真的見人射覆過。香帥,你說點給我聽聽。」

  梁鼎芬說:「李義山筆下的射覆與香帥的名士射覆不同。」

  「哦!」辜鴻銘興趣大增,「節庵,你說有哪些不同,也讓我長長見聞。」

  梁鼎芬說:「唐時貴族子弟遊戲時的射覆很簡單,大家背過臉去,由一人將一樣東西覆蓋在碗中,然後大家猜,猜中者有賞。香帥他們的射覆,非得要飽學機敏兩者兼備不可,可惜我當時沒參加,還是香帥自己給我們說吧!」

  在那次談詩中被張之洞看中,應聘人幕的陳衍也和楊銳等人湊興吆喝著。.

  張之洞抿了一口茶,微微笑道:「這都是些往事了,那時大家都有一份閒心情,有這種興趣。雖說是雕蟲小技,壯夫不為,但文人聚會,有沒有這個內容,也是大為不同的。有則高雅,無則俗陋,十多年前在京師官場士林中,這可是判別一個讀書人有無學問的重要標準喲!」

  眾皆點頭。辜鴻銘說:「像我這種不知射覆的人,哪怕中西書籍讀得再多,也是個無學問的俗人了?」

  陳衍笑道:「那當然!像你這副模樣,連清流邊都挨不著!」

  眾人都笑起來。

  梁鼎芬說:「莫打岔,且聽香帥說故事。」

  「那一年暮春在崇效寺賞花喝酒,喝到興起時,寶竹坡突然對大家說,我有一覆,諸位誰可射中。不待大家做聲,他立刻就說,《左傳》曰:伯姬歸於宋。射唐人詩一句。大家都低頭想。」

  說到這裡,張之洞笑著對身邊的辜鴻銘說:「准你也參加一個,你也想!」

  辜鴻銘喜得對陳衍說:「你說我挨不著邊,香帥都讓我參加了!」

  陳衍說:「你別笑早了,這是香帥客氣,先邀請你。射得中,算真參加,射不中,靠邊站吧!。

  「一會兒,我說我射中了。眾人都看著我,我不慌不忙地念著,白居易詩曰:老大嫁作商人婦。」

  剛說到這裡,陳衍便拍手喊道:「香帥,您這一射真是絕妙至極!」

  梁鼎芬、楊銳先是一愣,很快也明白過來了,都鼓起掌來笑道:「再沒有這麼好的箭法了。」

  辜鴻銘卻不知妙在何處。他茫茫然摸著半邊光頭,問楊銳:「叔嶠,香帥這支箭妙在哪裡,你給我指點指點。」

  楊銳說:「可見你的中國學問還不行。伯、仲、叔、季,這是中國兄弟姊妹的排行序列。伯姬是魯國的長公主,排行老大。周公平定武庚叛亂後,把商舊都周圍地區封給商紂王的庶子啟,定國名為宋,故宋國為商人後裔聚族之地。伯姬嫁到宋國,不正是老大嫁作商人婦嗎?這真是絲絲入扣,天衣無縫。香帥之學問與敏捷,真我輩百不及一。」

  辜鴻銘恍然大悟,大聲叫道:「絕妙,絕妙!香帥,我敬你一杯!」

  張之洞也很高興,把杯子略略舉了一下,算是接受敬酒。

  「潘伯寅最愛此道,也最善此道,見寶竹坡搶了頭籌,頗不甘心,於是說,我這裡也有一覆,宋玉曰:東鄰女登牆窺臣三年。也射唐人詩一句,誰射得中,我有一塊北魏名碑拓片相贈。」

  「這一覆出得好!」辜鴻銘又叫了起來,稍停片刻說:「可惜我射不中。」

  眾人也都極有興趣地猜著。陳衍心裡想了一個答案,但不便說出,聆聽張之洞的下文:「大家都喜形於色地想,約有半根香工夫,我問潘伯寅:是不是李白的『總是玉關情』?伯寅拍手笑道,到底瞞不過你張香濤。」

  陳衍笑道:「我也想到了這句詩,只是不好意思先說出來。」

  「石遺,你是馬後炮。」辜鴻銘嚷道,「我不信,除非你講清楚為什麼『總是玉關情』。」

  大家都知道,辜鴻銘用的是激將法,因為他自己並不懂得這中間的奧妙。

  陳衍說:「我就對你說清楚吧!李太白的這句詩來自他有名的《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詩中『玉關』指的玉門關。宋玉的這句話出自他的《登徒子好色賦》,說的是東鄰女愛慕他的情意。東鄰女為何愛他,因為宋玉是美男子,假若像你這個不中不西的樣子,東鄰女決不會窺你三年,只怕是窺你三眼就走了。」

  大家都笑起來。辜鴻銘卻不笑,認真地說:「愛我的女人不少。她們愛的就是我這個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特殊魅力。」

  陳衍也不理會他,繼續說:「所以說,東鄰女窺視,是因為宋玉的緣故,她關的是玉之情,懂嗎?湯生!。

  「哦,原來這樣。」辜鴻銘拍了拍腦門,「將玉關兩字拆開,玉指宋玉,關為關聯,真是妙極了!香帥,我再敬你一杯。」

  楊銳笑道:「你什麼都不懂,沒有資格敬酒了!」

  大家邊笑邊同喝一杯。

  陳衍說:「香帥,這射覆之技,怕是再也沒人能超過你了。」

  「也不能這樣說,」張之洞正色道,「黃紹箕就比我行,我承認我的才思輸他一根香!」

  「輸一根香」是什麼意思,這話撩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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