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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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嶠,你認為在康有為身邊有沒有真正的國士?」 「有!」楊銳肯定地說,「至少他的門生梁啟超就是一個。此人卓犖英邁,學問文章不在乃師之下。其心地之光明、性情之率直,又要勝過乃師。」 梁啟超的名字,張之洞是聽過的,又知道他也是廣東人,十五歲中舉,是個神童,後被貴州籍的主考李端棻所看中,招為妹婿。張之洞生長於貴州,對貴州特別有感情,他心裡無端對這個從未謀面的貴州女婿生髮出好感來。 「你下次見到梁啟超,告訴他,若他路過武昌,可以投刺求見我。」 「好。」楊銳高興地說,「他對您也是很敬重仰慕的。」 張之洞抬起頭來,見太陽已掛在頭頂了,便起身說:「我們到定慧寺去吧,剛才我們之間的談話,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 楊銳重重地點點頭。 說話間,二人來到了定慧寺。定慧寺建于東漢興平年間,初名普濟寺,後又改為焦山寺,乾隆皇帝下江南時,賜名定慧寺。傳說著《文心雕龍》的劉勰晚年出家於此寺。定慧寺與杭州的雲林禪寺、天臺的國清寺號為江南三大名寺。山門外,住持苦丁法師已率領十余名執事人員恭候多時,見到張之洞、楊銳後忙合十行禮,自報家門,然後像迎接佛祖臨世一樣地將他們二人迎進雲水堂貴賓室。略坐片刻,苦丁法師親自陪著張之洞、楊銳觀看寺內建築。 定慧寺果然不愧千年名刹,殿閣眾多,規模壯闊,供奉的菩薩塑像金光燦爛,往來的眾僧也衣著鮮亮。張之洞無心在此,便對苦丁說:「十多年前,朝廷有位禮部侍郎路過寶刹,曾應方丈之求,將身上所系的一根玉帶留下,此事法師知道嗎?」 。知道,知道。」苦丁忙答,「那時寒寺方丈是傳篆法師,小僧為監院,當時小僧也在場。侍郎說要學蘇學士,留下一根玉帶,問我們願不願意珍藏。我們答應了。」 「侍郎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苦丁不用思索就答,「侍郎大人的名字叫寶廷,號竹坡。後來還聽說寶大人是皇親,寺僧把這根帶子就看得更重了。」 「寶大人的帶子還在嗎?」 「在,在,小寺一直珍藏著。」 「領我們去看看吧!」 「大人請!」 苦丁陪著張之洞和楊銳登上了位於定慧寺後院的藏經樓。走進藏經樓二樓東邊的一間房子,苦丁介紹:「這間房子收藏著海內外施主贈送給寒寺的珍貴物品,有天竺國贈的貝葉經,西藏高僧所贈的念珠,還有不少玉佛、金佛、如意、血經等,寶大人的帶子就存在這裡。」 說罷,苦丁親手從木架上取下一個尺餘長四寸餘寬二寸余厚的黑木匣子來。打開匣子,裡面果然折疊著一根黑色玉帶。 張之洞和楊銳凝眸諦視良久。苦丁取出玉帶,露出一張稍為泛黃的白宣紙條。苦丁說:「這是當年寶大人捐帶時寫下的條子。 楊銳將紙條取出展開,張之洞看那上面寫著:北宋神宗年間,蘇學士贈玉帶於鎮江金山寺。大清光緒六年吉日,寶學士留玉帶于鎮江焦山寺。兩學士、兩玉帶、兩名寺,誰曰文壇如今無趣事,有寶學士之舉,足見今世有雅人。寶竹坡親書。 看著這熟悉的筆跡,讀著這熟悉的語句,寶廷那張熟悉的面孔又浮現在張之洞的眼中。指點江山、糞土公侯的昔日情景已成歷史,如今是死的死、貶的貶、老的老了。書生意氣、清流議政,轉眼之間便人去樓空,再也不復返了! 見老師面有傷感之色,楊銳忙叫苦丁將玉帶和紙條重新折好收藏。苦丁把匣子放回木架後說:「大人日後見到寶大人,請代寒寺僧眾問候他老人家,就說他留下的帶子,寒寺一直好好收藏著哩!」 「寶大人已故去了!」張之洞緩緩地說。 「喔——」苦丁瞪大著眼睛,發出長長的驚歎聲。 突然間,一股濃烈的懷舊感堵塞張之洞的胸腔,憋得他似乎有點透不過氣來,他覺得應該借詩句來發抒發抒。是的,應該留兩首詩在這裡,不僅為發抒胸中的鬱積,也以此憑弔老友的亡靈,而且,還要借此告訴過去的朋友,尤其是今天拒絕前來的張佩綸、陳寶琛:身居高位的張之洞並沒有忘記他們! 「法師,你給我取紙和筆來,我要送兩首詩給寶刹!」 「大人留墨寶給寒寺,寒寺將蓬蓽生輝。」苦丁興奮不已,忙叫小和尚拿來紙筆。 張之洞略一思索,揮筆寫下兩首絕句:同姓懷忠楚屈原,湘潭搖落冷蘭蓀。詩魂長憶江南路,老臥修門是主恩。 我有頃河注海淚,頑山無語送寒流。故人宿草春複秋,江漢孤臣亦白頭。 寫完後又在下面補一句:南皮張之洞光緒二十一年暮冬于焦山定慧寺觀寶竹坡留帶時作。 老師的詩作,楊銳都讀過。在他的眼中,老師的詩以學問功夫深厚見長,像這樣情感濃郁的詩不多見,而他自己則更喜歡緣情之詩。楊銳對苦丁說:「這兩首詩你們可得好好保存,說不定過幾年我還會再到焦山來,我會來看的。」 苦丁連連說:「張大人的墨寶,小僧怎能怠慢,一定會把它和貝葉經一樣地珍視。」 正說著,梁鼎芬、辜鴻銘等一群人都來了,原來是大根將他們招呼來的。定慧寺已安排好了午餐,大家熱熱鬧鬧地吃完飯後,辜鴻銘興致勃勃地對張之洞說:「這寺院後有一座亭子,建在一塊天然的大石上,那石頭的一半懸空著,使得亭子也像懸空似的。」 張之洞喜道:「那氣勢一定很好,會給人以騰空欲飛的感覺。。 梁鼎芬道:「正是。香帥去看看吧!」 苦丁說:「這是寒寺新近建的一座亭子,就在這裡不遠,小僧陪大人去。」 「好,去看看!」 張之洞來了興致,眾人便一齊響應。 不到半裡路程,就來到亭子邊。 果然如辜鴻銘所說的,這亭子雖不高大,卻因地形獨特而極具魅力。張之洞來到亭子間,俯首一望,腳底下,江水滾滾,波浪滔滔,自己如同踩著一朵雲頭來到長江的半空中,有一種羽化而登仙的感覺。向西邊望去,繁華的鎮江城若隱若現,如海市蜃樓。向東邊望去,寬闊蒼茫的江面上,水天一色,如煙籠霧罩。張之洞的心情已從悼亡中走出,被奔流不息的揚子江水激蕩起來,不免對身邊形容枯槁、舉止呆板的焦山寺的住持刮目相看起來:「你這個亭址真選得好。眼力不俗呀,法師!」 「大人誇獎了!」苦丁顯然很高興。 「亭子叫什麼名字呀!」張之洞一邊興致勃勃地眺望江面,一邊隨口問。 「還沒有取名字哩!」苦丁說到這裡靈機一動,「大人,您給它賜個名字吧!」 辜鴻銘立即贊同:「香帥,由你來命名最好了!」 張之洞轉臉對梁鼎芬說:「節庵,你的學問好,你給它取個名吧!」 梁鼎芬忙推辭:「香帥在此,哪有我輩弄斧的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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