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二三


  第二天一早,他把趙茂昌召進簽押房。

  「開辦武昌電報局的事,我同意你去做。」

  「大人同意了?」趙茂昌又驚又喜,暗自佩服環兒「馴夫」本事的高強。

  「不過,得有一個條件。」張之洞習慣性地捋著花白長須,目光尖利地盯著面前這位前督署總文案。

  「什麼條件?卑職一定照辦。」革員趙茂昌在制台的目光威懾下,有幾分怯意。

  「你得給我寫一篇文章,不要長,二三百字就行了。說說你改過自新、與過去的貪劣一刀兩斷、重新做個廉潔白守的清官這些方面的想法。如何?」

  「行,行,卑職今天就寫,明天一早交給您。」趙茂昌想,這算什麼條件,這不就是將那年痛哭流涕說的話再說一遍嗎?

  「我要叫人將你這篇文章抄出來,張貼在衙門外的轅門上,派兩個兵守著,十天后再揭下。」

  趙茂昌剛剛放鬆的心,被這兩句補充的話又給揪得緊緊的。這哪裡是給總督寫文章,這不是在給江甯城百萬小民寫認罪書嗎?這不是要將我趙某人過去的貪污情事公之於世嗎?這不是讓市井輿論來公審我嗎?常州、上海都離江寧不遠,這不很快就會傳過去,讓家鄉父老笑話,讓十裡洋場的朋友們瞧不起嗎?心裡打鼓似的考慮好久,趙茂昌以哀求的口氣說:「張大人,按理說您這樣做是應該的,誰叫卑職當年不自愛呢?但武昌電報局是個大洋務,今後要與各方打交道,懇求大人給卑職留個臉面。卑職日後也好將電報局辦好,為大人效力。」

  「那你說怎麼辦呢?不向大家作個交代,老夫豈不有徇私之嫌?」

  乖巧的趙茂昌立時從張之洞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原來並非存心丟我的醜,而只是為了堵人之口。很快,他有了一個兩全之法。

  「大人,您的苦心,卑職感激不已。卑職求大人一發成全,就讓卑職這篇文章只在衙門內張貼算了。大人也好有一個交代,卑職也借此改過自新了。」

  張之洞的手停止在鬍鬚上,久久不做聲。趙茂昌一顆心幾乎要從喉管裡蹦出來,焦灼難受極了。

  「好吧,成全你,你可再不能讓老夫失望了。」

  終於答應了!趙茂昌的心重新回到胸腔。「卑職一定把武昌電報局辦好,卑職一定為湖廣的洋務大業增光。」

  翌日,一份趙茂昌的悔過書在衙門裡貼了出來。紙不大,貼的地方又偏僻,當天傍晚,趙茂昌便將它揭了下來。偌大的兩江總督衙門,幾乎沒有幾個人看到。趙茂昌心滿意足地離開江寧前赴上海,與盛春頤、經元善緊鑼密鼓地籌辦起中國電報總局武昌分局來。

  從此,趙茂昌便因武昌電報局大發橫財,又憑藉著雄厚的經濟實力在官場上飛黃騰達,成為晚清社會中「官而劣則商,商而劣則官」的一個典型例子。當然,這些都是後話。這時督署後院也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江寧買舟西歸。一天下午,蒯光典在前來送行時偶爾說到,陳寶琛已從福建閩縣來到江寧,他是專程來看望下居江甯城的張佩綸的,現住在白下客棧,問張之洞願不願意見見面。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張之洞一時不好回答。

  因海戰的失敗,張佩綸再次遭到彈劾,他被迫離開直隸幕府,悄悄來到江寧,在紫金山腳下築了幾間茅舍。此事,在張佩綸來寧不久便有人報告了張之洞。張之洞以為張佩綸會先來拜訪,一直等著。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未見人來。他也曾想過去紫金山下尋找,但終不果行,不是因為忙得擠不出時間,而是心裡不大情願:馬尾之戰臨陣棄逃,已屬不可諒解,獲赦後入贅李府,更不可思議。當年的清流操守到哪裡去了!主動登門,固然不會摒棄,若要自己去尋找,張之洞心裡著實不願意。現在是陳寶琛也來了江寧,怎麼處理呢?不見,必遭朋友譏責;若是相見,又如何見面法?思來想去,張之洞有了個主意。他寫了個便箋,托蒯光典送給陳寶琛。

  陳寶琛接到張之洞的便箋時,恰巧張佩綸正在回訪他。二人展開便箋,上面只有幾句子平淡淡的話,大意是離寧在即,無法抽身,已約好初六日至採石磯與門人袁昶見面,可否於初四日在下關碼頭會面,先去焦山看看寶竹坡留在定慧寺的玉帶,然後再回頭同赴袁昶的採石磯之宴?

  焦山定慧寺裡怎麼會有寶廷的玉帶呢?原來這裡有段故事。

  還是在京師的時候,有一天,張之洞和張佩綸、陳寶琛、寶廷四人在一起聊天。張之洞說,當年蘇東坡遊鎮江金山寺,寺僧向他索取玉帶以作紀念。蘇東坡本是個乎易的人,並不以為忤,遂解下身上所佩的那條宋神宗賜的碧玉帶,慷慨贈與金山寺。寺僧感激蘇學士的厚愛,將這條玉帶供奉起來。從此,一代代傳下去,將它作為鎮寺之寶。同治六年,張之洞典試浙江,還專門去金山寺看了這條玉帶。寶廷聽後大笑道,哪年我若路過一名寺的話,也學蘇東坡的樣留一根做它的鎮寺之寶。大家聽後並不把此話當真。誰知第二年寶廷告訴大家,他專門去了一趟長江焦山,將一條墨玉帶留在定慧寺中,寺僧也供奉起來了。歡迎諸位下次路過鎮江時去看看。寶廷居然是個這樣的性情中人!大家都笑起來,滿口答應。

  「你接受他的邀請嗎?」張佩綸問陳寶琛。

  「不去!」陳寶琛口氣堅定地表示,「沒想到張香濤是個這樣不念舊情的人。你在江寧住了三個多月,他不來看你。我來江寧,也不來看我。他想在我們面前擺他制台大人的架子,要我們主動去看他。他不認老朋友,我們憑什麼要應他的約,我又求他什麼!」

  「歿庵兄,你還不知道張香濤的用意吧!」張佩綸還不到五十歲,已經憔悴得像個花甲老人了。當年儒雅倜儻的風度,已被這些年的坎坷挫折銷蝕得找不到痕跡了。「他是想通過焦山之遊,用寶竹坡和你我的落魄來襯托他的得志呀!」

  哦,經張佩綸這一指點,陳寶琛仿佛明白過來似的,氣道:

  「哼,張香濤竟俗到這般地步了。他走他的陽關道,我們不巴結他,也不陪襯他!」

  張佩綸說:「要去看寶竹坡的玉帶,過幾天咱們倆自個兒去。」

  初四日一大早,張之洞便來到下關碼頭。他想以先在這裡迎接的姿態,來表示未親上門去拜訪的歉意,但一個小時過去了,仍不見張、陳的影子。辜鴻銘在張之洞身邊十多年了,只知道向來都是別人等他,從不見他等別人,偶爾因事等別人,只要過一台煙的工夫,他便煩躁不安,一邊埋怨,一邊抬腳走路。對這兩個革職朋友的這等耐心,真令辜鴻銘十分驚訝。他勸道:「不必等了,到鎮江去要坐兩個多小時的火輪,今晚還要趕回江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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