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二四


  張之洞心裡雖然焦急,嘴裡卻說:「還等一刻鐘吧,再不來就開船。」

  辜鴻銘掏出懷錶來,盯著表面看。又過了十分鐘,還是不見一絲動靜,便吩咐駕駛員準備開船。張之洞在心裡怨道:不來應早告訴我,也免得我等這麼久。正準備進船艙,卻突然看到從上游急速駛來一艘小火輪,直向他這邊沖來。「是不是武昌那邊出了急事?」正在猜測之間,只見小火輪裡一個人從艙裡走出,立在船頭,向著碼頭眺望。

  這不是楊叔嶠嗎?他怎麼到江寧來了!張之洞一陣驚喜,忙止住腳步,朝著江面上的小火輪細看。果然是楊銳!張之洞顧不得制台之尊,伸出一隻手,對著小火輪船頭上的楊銳揮舞著。

  船上站立的正是楊銳。他已注意到碼頭上有人在向他揮手示意了,忙吩咐機手加快速度,火輪飛快地向碼頭靠近。楊銳萬萬沒想到,揮手的竟然就是老師。老師不是後天一早才啟程嗎,怎麼今天就來到了碼頭?就這樣心裡一閃念的工夫,小火輪已靠岸丁。

  「香師,您怎麼今天就離開江寧了?」楊銳一邊高聲打著招呼,一邊急速地跑過跳板來到張之洞的身邊。

  「叔嶠,你怎麼突然來到江寧?也不寫封信來告訴我。」張之洞沒有回答楊銳的問題,反而問起他來。

  「還是因為《會典》中的事。當年撚子和苗練作亂時還有許多疑問未弄清。孫中堂說,你乾脆到我的老家安徽去走一趟,把這些積案都弄清楚。於是十天前我來到安慶。前天特為到蕪湖去看望皖南道袁昶。他說你來得正好,香帥馬上就要回湖廣原任,初六日我在採石磯設宴迎接。我聽後說,那我乾脆去江寧迎接,今天一清早便坐小火輪來了。今天還是初四,你怎麼就上船了?」

  「哦,原來是這樣!」張之洞對楊銳的突然到來甚為高興,方才因久等張、陳不至的惱火早已隨風飄去。「我今天約兩位老友去焦山,一直等到現在還沒來。如果不是等他們,我們師生今天就見不到面了。」

  兩個什麼身分的老友,居然約而不赴?好大的架子!楊銳心裡想,又不便問,便說:「我今天原本見一見您後就去看看雞鳴山,憑弔一番台城、雞鳴寺和胭脂井,後天一早陪您上船一直送到安慶。現在我改變計劃,陪您去焦山,過些天再專程到江甯來多遊幾天。」

  「江寧豈是一兩天可以遊覽完的,你應當改變計劃,下次專程來,今天就陪我去焦山吧。」張之洞將楊銳上下打量了一番後笑著說,「幾年不見了,變化還不大。喂,叔嶠,你為什麼對台城這樣有興趣,一天的江甯遊,不去別處,先去台城?」

  「我近來正在讀南朝史,對韋莊那句『無情最是台城柳,有更深的理解。遊台城是想去感受一下臺城所承載的那種歷史風雲。有許多事,我還想好好地跟香師說說。」

  「好吧,上船吧,在船上我聽你慢慢說。」

  這時,梁鼎芬、辜鴻銘、大根等人也周了過來,故人他鄉相見,分外欣喜,彼此問候著,一起走人停泊在碼頭邊的一條從英國進口的遊輪。

  在船上,張之洞將為什麼前去焦山的事告訴了學生。楊銳這才知道,老師所約的兩個老友原來就是名滿天下的清流前輩張佩綸和陳寶琛。

  楊銳感歎地說:「京師年紀稍長的人都說,光緒七年香帥外放山西之前的那幾年,是京師清流最興盛的時代。那時清流諸名士以筆作刀,以口代伐,扶正壓邪,為民伸冤,贏得了官場士林的讚揚仰慕。自從香帥外放後,京師清流的力量開始削弱。到了甲申年後,因張佩綸、陳寶琛、鄧承修等人相繼革職,後來寶廷又因納妾事遭劾,清流派便風流雲散,自行瓦解了。這些年,寶廷、潘尚書去世,李中堂老邁,京師再也聽不到有人說起清流了,好像清流議政已是歷史陳跡,於是貪污受賄可以公行,瀆職荒政視同無事,官場失去監督,權力便成了私器。」

  楊銳的這番話,勾起了張之洞一腔悵惘之情。他默默地看著艙外急速後退的清澈江水,滿腔思緒不知從何理起。「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仿佛只有千年前誕生此地的這兩句詩,才最能概括他此時的心境似的。

  「是呀,清流議政已成歷史噦!」過了好長一會兒,張之洞才緩緩地歎道。

  「叔嶠,說點京師的時事吧!康有為他們辦的強學會改為官書局後,朝廷的態度如何?」

  「自改為官書局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說閒話了。強學會散

  了,集會也沒有了,官書局裡就是擺著幾百冊洋文書。那些洋文書,滿京城裡沒有幾個人認得,就是有人要找岔子,也找不出什麼呀。」

  梁鼎芬插話:「那些洋文書擺在官書局是白擺了,不如運到武昌來,讓湯生來讀。」

  辜鴻銘插說:「節庵這個意見很好,叔嶠你就去跟他們說說,叫宮書局乾脆搬到武昌來算了。」

  「叔嶠又不是康有為的人,他怎麼可以跟官書局裡的人說這樣的話。」張之洞笑笑說,「官書局設在哪裡,你去過嗎?」

  「官書局在琉璃廠,只有兩間小房子,一間房子裝書.一間房子裡還住了管書的人。」楊銳說到這裡,突然眼睛一亮:「香師,有一次我在那裡遇到了一個人,您想得到他是誰嗎?」

  「誰?」張之洞看著楊銳撲閃撲閃的雙眼,二十年前成都尊經書院裡,那個純樸好學的美少年形象又出現在眼前,心裡想:二十年的人世染缸,居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印痕,還是那樣的純真熱情,真正難得。

  「您決然想不到的。李提摩太!」

  李提摩太!那個穿長袍馬褂,戴假辮子,操一口流利中國話的英國人!那個在太原巡撫衙門裡做蒸汽機、摩擦生電試驗的牧師!在廣州時,還能經常見面,到了武昌,可是再沒見過了。

  「他還是老樣子嗎?」張之洞顯然被這個消息弄得興奮起來,對著身邊的辜鴻銘說:「湯生,你還記得那個李提摩太嗎?看起來跟你一個樣,又土又洋,中西結合。」

  「李提摩太,我怎麼會不記得!」辜鴻銘說,「但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他怎麼跟我一樣?他是英國牧師,我是中國儒生。我的祖籍是福建同安,正宗中國人。我信奉周公孔孟,是地道的儒家信徒。」

  辜鴻銘這幾句充滿異國情調的中國話,引起滿船人的哈哈大笑。但辜鴻銘的表情是認真的,他的話也一點也沒說錯。中國人一向以父系為宗,他的父親是正宗的中國人,他當然是正宗的中國人。他回國十年來,系統攻讀、無限崇拜儒家典籍,說是儒家信徒也恰如其分。聽了辜鴻銘這個反駁後,張之洞不但不氣惱,反而快活地說:「湯生說得對,是老夫糊塗了,李提摩太怎麼能和我們的辜湯生相比!」

  轉過臉問楊銳:「李提摩太這些年都在哪些地方,做些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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