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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張之洞一邊細聽康有為的濃厚粵音的京腔,一邊端視著康有為的面龐五官、神態表情,心裡在慢慢琢磨著,眼前這個暴得大名的廣東佬,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很快,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時刻就要過去了,淩吏目又走進花廳,對張之洞小聲說:「謝道又來了,他要跟大人講清楚,還說昨天大人冤枉了他。」

  張之洞勃然變色道:「怎麼冤枉了他,他的稟帖裡夾了一張二十萬銀票,這不是存心要賄賂我嗎?他把我張某人看成什麼人了,真是豈有此理!」

  淩吏目說:「謝道講,海州商人們開礦心切,出此下策是不對,但他們除按規交稅外,每年報效官府二十萬。大人自己不收,可以用來為百姓辦事。」

  張之洞氣猶未消:「海州煤礦我早就盤算好了,由海州衙門來辦,先由江寧藩庫撥三十萬作開辦費,今後所有收入都歸官府,難道不強過他的每年二十萬?」

  淩吏目不開口了。

  張之洞的臉色開始和緩下來,對康有為說:「你明天再來,將你的呈皇上的幾份奏摺和你的兩部書《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都帶來,給我看看。」

  「晚生遵命。」康有為知道兩次的談話已引起了張之洞的重視,頗為高興,稍停片刻他又說,「剛才聽了大帥幾句話,對大帥清廉高潔的品質,欽佩不已。今天的世道,像大帥這樣高風亮節的官員可謂鳳毛麟角。不過,有大帥一人即可知我大清國官場正氣尚存,操守尚存,大清富強仍有希望。大帥方才辦的是公務,晚生本無置喙之地,但晚生生性迂直,心裡有話便要說出才安,誠所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不知大帥可否容晚生說幾句話?」

  在通常的情況下,像康有為這種官階很低的客人,張之洞當然不會容許他過問公務,但一來康有為在張之洞心中的地位不一般,二來剛才這幾句恭維話也讓他高興,遂道:「你要說什麼話,說吧!」

  康有為又拱了拱手才開口:「剛才聽大帥說,擬由海州官府出面開採煤礦,晚生以為官辦不如商辦。晚生研究比較中西國情多年,發現兩者之間有一個最大的差別,那就是中國辦事只用官方的力量,而西方辦事善用民間的,也就是商家的力量。有些事,如納糧、徵稅、審案、練兵等,非官方不可,但許多事,尤其是洋務實業,還是以商家辦為好。這可以克服官府辦事常見的貪污推諉等毛病,因為它的一絲一毫都與辦事人的利益密切聯繫。晚生以為海州的礦務,交給商家辦,官府可課以重稅,或在常稅外再額外交一筆錢給官府辦其他公益事業。若純由官府辦,則會像許多官辦的局所一樣,虧損大而收效少。晚生實在是冒昧陳言,請大帥寬恕。」

  張之洞聽了康有為這番話後沉默著。他想起了漢陽鐵廠和槍炮廠,還有馬鞍山煤礦、大冶鐵礦,的確是投資巨大而收效甚小。他三令五申嚴加監督,也不見好轉,據說裡面弊病甚多,也有好幾個人提出招商家來辦,他都加以拒絕,他不大相信惟利是圖的商人能辦好這樣的大廠礦。康有為說中西最大的差別,便是官辦與商辦的差別,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簡明扼要、一針見血道破中西國情的不同,這話給了他一個震動。但他不願意就這樣輕易接受康有為的看法,免得被這個地位比他差得太遠的年輕人所輕視。他拍了拍衣袍起身,慢慢地說:「你剛才說的這番話,也算是一家之言吧!你得為我找一些實例來,讓我看看。老夫一向信服河間獻王的做法:實事求是。」

  張之洞離開花廳回到簽押房,再次召見徐海道謝文田。昨天聲色俱厲地表示要對謝文田立案究辦的話不再說了,,耐心聽完他的陳述,只說了句「此事再議」,便將謝文田打發走了。這位五十多歲的徐海道台,昨天離開督署後,便像冬天從池塘裡撈出的落水者一樣,躺在床上,蓋三床棉被,仍全身冰冷、顫抖不已。他私下接受了海州商人送的三十萬兩銀子的賄金,為了辦好這事,他忍痛拿出二十萬送給張之洞。不料引起張之洞韻雷霆大怒,聲言要將他查辦革職。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事情辦不好,熬了幾十年才熬出的四品頂戴都要立即被拔掉了,這不倒了八輩子的大楣!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再來督署告罪求饒,請求總督大人手下留情。不料今天張之洞竟然臉色溫和,革職一事不提了,還可以再議。謝道喜從天降,心裡不停地念著:「祖宗保佑,神靈保佑。」早就聽人說過張之洞性格乖張,喜怒無常,這次可算是真正領教了。

  翌日午後,張之洞和康有為在西花廳第三次會面。康有為將所有奏摺及部分詩文和兩部書都帶了來,當面呈給張之洞。張之洞問了問康有為這次到江南來的目的。康有為將準備在上海創辦強學分會和辦報的事說了一遍。張之洞說:「我今天下午有幾件急務要辦,不能跟你多談了。你給我的這些文章和書,我也得好好看看。明天、後天你都不要來了,大後天再來,我和你再好好聊聊。」

  「晚生遵命。」康有為照例拱了拱手說,「有一件事,前兩次晚生都忘記了。我離京前,內閣侍讀楊叔嶠先生要我帶一封信給大帥。我說我還不知什麼時候去江寧,也不知大帥能不能接見我。我怕誤事,請他還是交提塘官去辦好了。」

  張之洞說:「你認識叔嶠?」

  康有為說:「叔嶠是個忠義熱血之士,我與他見過多次面,對國事的看法幾乎完全一致。京師強學會開會,他也去聽過,對我們組會辦報,他都極為贊同。」

  這些年來,楊銳在京師一直與張之洞的長子仁權有密切的聯繫,也常常會有信件給張之洞。他在內閣任中書期間,因修《會典》有功,已晉升為正六品的侍讀。朝廷上的一些事情,京師裡的傳聞,他常會在信中向張之洞作些彙報。

  張之洞「哦」了一聲,又說:「叔嶠身體還好嗎?」

  康有為笑了笑說:「身體好,氣色也好,看起來是個正在走運的官。」,說罷起身告辭。

  接連兩個晚上,張之洞都在閱讀康有為的四份奏摺和部分詩文,翻看他的那兩部引起軒然大波的著作。張之洞在心裡反復掂量著康有為。這無疑是一個奇才,無論是為學還是做事,都有大過人之處。若生在太平盛世,一心一意治學,或許能達到鄭玄、孔穎達那樣的成就;一心一意做事,也或許可能獲得王安石、張居正那樣的功業。他現在既要為學又要做事,既想做聖賢又想做英雄,這顆心真是大得很哩!

  在三次與康有為的面談和翻閱這些文字之後,張之洞對大清立國以來所僅見的這位公車首領有了較為清醒的看法。

  康有為雖有南海聖人之稱,但張之洞從他年輕時離家出走,類似癲迷的獨居經歷,和四處趨拜京師權貴乞求奧援的行為來看,特別是從他不惜歪曲孔子編造歷史來為自己的學說尋求根據,又肆意詆毀古文經學,粗暴武斷地對待前人來看,這個人的品性大有可質疑之處。

  此人行常人之所不能行,言常人之所不能言,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其必抱有常人所不會抱之功利,求常人所不會求之目標。他敢做出頭鳥,敢為天下先,其膽氣魄力也必在常人之上。顯然,他不是在做修誠格致的聖賢功夫,而是在做出人頭地的豪強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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