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一五


  「另一個說,我苦讀苦修多年也不能悟道。有一天夜裡,我回房間裡睡覺。進門時,腳踩著一隻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那東西裂開了,流出濃糊糊的一攤汁來。我想,這一定踩死了一隻小老鼠,那濃糊糊的漿汁一定是小老鼠的內臟血肉。心裡很不安,睡在床上,嘴裡喃喃念:阿彌陀佛,我一世不殺生,這次是誤踩,小老鼠,我明天為你超度亡靈吧!不料剛合眼,便見千萬隻老鼠齜牙咧嘴吱吱地叫著向我奔來,好像要撕裂我,為它死去的同類報仇。我嚇得醒了過來,決定立即掩埋死鼠,為它念超度經。我點起燈走到門邊,低頭一看,原來不是死老鼠,而是一隻爛茄子,流出來的是茄子汁而不是老鼠血。心裡念道:阿彌陀佛,我這下無罪無過了。躺下睡覺,風平浪靜,什麼夢也沒有,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後乾脆把那只爛茄子扔到牆外去了。從此我悟了道。兩位高僧說:你這是因心而悟道!」

  眾人皆大笑起來。

  辜鴻銘忍不住嚷起來:「康先生,你這禪家故事說得好聽極了,《聖經》、《古蘭經》裡都沒有這麼有味的故事。」

  張之洞笑著問:「他們都因此而悟道,你也悟了禪道嗎?」

  康有為答:「我或許缺了慧根,雖讀了這則故事,卻沒有悟出禪道來,但後來卻對我悟世道很有啟發。」

  「悟世道?」張之洞順手捋了捋鬍鬚,「說說你是怎麼悟世道的。」

  好了,終於擺脫佛家禪機,回到正題上了。

  「回稟大帥,」康有為正襟危坐,將兩隻手交叉插進寬大的袖子裡,高高地對著張之洞拱了兩拱說,「我由高僧的得道過程中領悟到,我康某人因父精母血而成形,因母親順娩而臨世,不生歐美,不生漢唐,而生在由太后皇上執政的大清國,與父老鄉親、友僚門生共處于世,今日又與大帥及大帥府裡的各位先生相聚,這一切無從解釋,只有緣分二字可以說得。我要珍惜這個緣分,不虛度此生,不負我大清國地載天覆之恩,報效斯世。這可謂我因緣而悟世道。」

  張之洞斂容頷首,心裡想,這康有為,許多人都說是狂人,從他這段話聽來,也通情達理,並不狂妄。

  「桃花被風雨打落,僧人感到世事無端。其實,這個世界無端太多。我們好好的大清國,從來沒有礙別人的事,可是英國卻要強行將鴉片運進來,俄國要霸佔伊犁,法國則到處建教堂,傳教佈道。日本更加可惡至極,不僅炸毀我軍艦,逼我賠銀子,還要掠奪我們的臺灣、澎湖和遼東。他們好比狂風惡雨欺侮桃花一樣地欺負我們大清,不讓我們好好活下去。其實,桃花也是可以抵禦風雨的,圍牆築高一點就行了。這就是桃花的自強。我們大清也可以自強,自強就能免受洋人的欺負;自強,就能讓大家都好好過日子。」

  趙茂昌忙討好地說:「我們香帥現在做的就是自強的事業。香帥的事業成功了,我們大清就立馬富強起來了。」

  「這位老爺說得好。」康有為明知趙茂昌是在諂媚張之洞,但他此時要附和。「香帥的鐵廠、槍炮廠和自強軍就是保衛我大清國的圍牆。」

  張之洞很喜歡聽這種話。他突然想到,這康有為可不是一般的新科進士、小京官,他眼下名滿天下,四海矚目。前京師清流派柱石,像馮桂芬、李鴻藻、潘祖蔭等人,雖也曾號稱士人的領袖,但他們的號召力以及在士人中的威望,都不能跟康有為相比。倘若借此人之口,替我張之洞在四處騰播騰播,豈不勝過趙茂昌這類當面的好話千倍萬倍!再進一步,若康有為和他手下的那批人能為我張之洞所用,豈不更妙!

  想到這裡,他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來,說:「你這個世道悟得不錯。」

  「謝大帥!」康有為又拱起手來,說:「要說悟道,我真正佩服佛家的是因心悟道這句話。世間萬事萬物,對人來說,實只一念之間而已:存之於心則有事有物,不存於心則無事無物。就拿今日我們大清國來說,真正是百病叢生,百脈不暢,危險大極了。憂國憂民之士五內煎沸,如煮如焚,眼見國家多難,求救亡圖存之策,日思夜想,寢食不安。但同是大清子民,許許多多人則熟視無睹,渾然不覺,當官的則依舊養尊處優,貪污受賄,為民的則依舊鑽營謀利,苟且偷生。這些人猶如夢遊者似的,看起來也在行走做事,實則不明不白,無知無識。兩者之差,惟在有心無心而已!」

  這段話說到了張之洞的心坎上。為辦洋務實業,他是殫精竭思,心血費盡。不說朝廷和別的地方,就拿湖廣和兩江來說,官場中大多數人或對此麻木漠然,事不關己,或潑冷水,找碴子,暗地刁難,或借機撈油水,發「洋」財。心與心不同,乃有人與人不同。

  禪家故事正是將人世間的隱秘給挑穿了。

  張之洞正要跟康有為再聊下去,督署淩吏目走進花廳,附在張之洞的身邊悄悄說:。徐海道員謝文田今夜裡想來看望大人,不知大人有空否?」

  張之洞警覺地問:「夜裡來!他要談什麼事?」

  「談海州煤礦的事。」

  「他在哪裡?」

  「就在門房裡。」

  「他不是我的朋友,談的又是公事,夜裡來做什麼!就叫他進來好了。我在簽押房裡接見他。」

  說罷,站起身來對康有為說:「明天中午你再來,我們接著聊,陳石遺忙,就不要陪同了。你明天可以帶一個學生陪你來!」

  康有為和陳衍二人剛走出西花廳不遠,便聽見從一個房間裡傳出張之洞的大聲吼叫:「這是什麼?想賄賂我嗎?混帳東西!本督非嚴肅查辦革去你這個道員不可!」

  康、陳知道這是張之洞在訓斥那個徐海道員,不敢多聽,急急忙忙地離開總督衙門。

  第二天中午依舊在西花廳裡,張之洞和康有為繼續著昨天的聊天,只是雙方的旁聽者都有變化。在張之洞這邊,只剩下梁鼎芬和辜鴻銘。在康有為這邊,陪同前來的不再是陳衍,而是他的弟子徐勤。徐勤是萬木草堂開辦之初的第一批學生,他與陳千秋、梁啟超三人最受康有為的賞識,有康門三大弟子之稱。陳千秋德才俱佳,可惜二十六歲時便英才早逝,康有為私稱之為顏回。

  梁啟超天才卓犖,常被康有為委以重任。徐勤出身富家,卻品性篤實。康有為定萬木草堂的學費是每年十兩銀子,有家境貧寒的可少交甚至不交,家境富裕的希望多交點。徐勤於是每年交銀四十兩。康知徐忠誠可靠,常將他帶到身邊,讓他一身兼學生與僕役二任。

  張之洞要康有為談談自己的經歷。康有為便將他的身世、求學過程及對國事的思考,特別將自己創辦萬木草堂及在京師拜謁各位大臣請代遞奏摺的事詳細地敘說了一遍。張之洞很少插話,梁鼎芬一直沒有做聲,連一向喜插科打諢好表現的辜鴻銘也幾乎沒有講話,大家都被康有為二十多年來為尋找中國的富強之路,所作出的辛苦探索和艱苦力行深深吸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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