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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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這一聲當年在肅府中背著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稱呼,今天再次響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動難已,三十多年前的歲月,仿佛被這一聲輕輕的呼喚給喚回來了:他們攜手回到了肅府的初戀時代,回到了那個奔騰著熱血與情愛的秋夜…… 五十出頭的秋菱雖身板依然硬朗,但面容到底沒有過去的細嫩、鮮亮了。歲月就像無形的霜風,吹幹了人身的精血,凋零著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強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麼病?這病可多啦,有對仁梃的痛惜,有對事業的迷惘,有對來日苦短的憂慮,更有對多舛命運的哀傷。總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後,再慢慢地與她訴說衷腸,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選擇一種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連醫生也說不清楚。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見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著秋菱,兩眼流露出喜悅和興奮:「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許多辛苦,你不會怨我千里迢迢叫你來,太過分了吧!」 「看你說的!」秋菱輕聲地說,「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這是你心裡有我,我哪能不來?莫說江寧還不太遠,即便是關外、西北,我也會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就飛到你的身邊。」 「謝謝你。」或許心中太激動,也或許是大病初愈,腿腳乏力,桑治平兩腿微微發抖,半天挪不開步伐。秋菱忙跨過一步扶著他。 「秋菱!」桑治平伸過手去,將秋菱的雙手緊緊地握住。這雙手,曾經是那樣的豐潤柔軟,那樣的溫馨可人,而今儘管已沒有過去的光澤和細膩,但它溫情依然,馨香猶存!摸著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滿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間已被激發。 秋菱沒有將手從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撫摸中,秋菱感受到愛意的綿遠,青春的復蘇。在大變突來後的驚恐日子裡,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歲月裡,秋菱曾無數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撐、愛的滋潤,也曾千百次地夢見兩個有情人緊緊地依偎著、幻想著,但今天,當這一切都真實地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卻又因過分的激動而心緒慌亂,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緒萬千,卻一時無言。 「秋菱,」沉默好一陣後,桑治平先開了口,「那年念礽結婚時,我特為換上在香山拿的那雙鞋,你注意過沒有?」 秋菱點了一下頭,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為我去熱河做的那雙鞋,我一直捨不得穿。我現在穿給你看。」 桑治平說著,從身後櫃子裡取出一個布包來。秋菱眼睛一亮,這塊藍底白花家織布,正是當年她親手從箱子裡挑出用來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後再次見到它,依然光鮮如新! 打開藍布包,裡面露出一雙男式布鞋來。這雙她一針一線飽含著情與愛所納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淨無染,顯然還從沒有穿過。鞋子依舊,納鞋的人卻再也不是當年的妙齡少女了。重睹舊物的一刹那間,秋菱有一股悲涼的滄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換上新鞋,然後離開椅子站起來。在秋菱的攙扶下,來回踱了幾步。 。秋菱,這鞋子穿在我的腳上好看嗎?」 一股從心靈深處湧出來的笑意,布在秋菱那被歲月剝蝕被海風吹皺的臉上。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一個字。 藍花布包的這雙布鞋,其實包的是秋菱的一顆心,是秋菱當年的青春憧憬。她想像著:等他一回來,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肅相去請求。若肅相寬宏大量的話,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肅相不同意的話,她就向肅相請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為交換條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勞,只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對他來說,這不是難事。從小失去家庭歡樂的窮苦丫頭,是多麼渴望得到愛情,盼望有一個屬自己的小家啊!誰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預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熱河行宮的那場政變,不僅摧毀了煊赫一時的肅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覺得自己好比一個遇到災難的船客。大船沉沒了,她成了一個無辜的受難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歸於何處,都只能閉著眼睛聽天由命。雖說後來沒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這一切都不是當初的設想。就像魚翅和粉條一樣,看起來相差無幾,親口品嘗者則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徹底絕望的時候,香山巧遇,帶給她無比的驚喜。她也曾因此燃起過一星圓夢的火苗,但無情的現實很快便將這火苗給澆滅了。「能夠有這樣的結局,也算蒼天沒有虧待自己了。」這些年來,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後,便都這樣自我安慰著。 「歇一會兒吧!」秋菱將桑治平扶到椅子邊。「你病還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著坐在對面的夢中情人,深情地說,「你這次就別回香山去了,我們結合吧!讓我伴著你,也讓你伴著我,共同釀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隨即便是酸甜苦辣種種況味一齊湧上心頭。盼了多少年,終於盼到了這一天。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應說出韻話,卻因別人的爭權奪利而推遲到今日,本應是「美好人生」,卻變成了「美好晚年」! 這是甜,還是苦?這是幸福,還是不幸?望著窗外的那輪明月,它依然如當年一樣的皎潔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過一眨眼工夫,但對一個人來說,它卻是半輩子! 秋菱的眼眶裡淚水漣漣,好半天,她才說了一句:「都已經是五六十歲的人了,還要結合嗎?」 「要,要!」桑治平連連說,「就算活到八十歲吧,也還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陳酒要比新酒香,夕陽更比朝陽美,我們好好合計下,把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樂樂的。」 秋菱抹掉眼角邊的淚水,說:「怎麼安排法,你說給我聽聽。」 「首先,我要辭掉這份幕友差使。」 「辭職?」秋菱有點驚訝。「張大人會同意嗎?」 「我要說服他同意。」桑治平鄭重地說,「我在名利圈子裡兜了大半輩子,越到後來越覺得這個圈子其實很窄,人只有跳出名利場,才會領略到天地的寬闊。離開肅府後我在大江南北漫遊了好幾年,看到了宇宙的壯美、山川的雄奇,只是因為心裡總在想著找你,沒有很好去感受;後來在古北口隱居好些年,因為心裡老想著建功立業這檔子事,也沒有仔細地去品嘗生活。這一兩年來,我開始悟出了一個道理:名利不必去追求,事業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成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好好地享受人生才是正事,而人的生命也只有融於天地造化之中,才能得到大美;必須跳出名利場這個小圈子,才能進入大境界。有你在一旁,我的心靈算是有了真正的依託。我要和你攜手融於大美,就像當年範蠡攜西施泛舟太湖一樣。我想張大人會理解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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