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秋菱一時還不能琢磨透桑治平心情變化的大道理,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她本能地認可桑治平的這種選擇。

  「離開總督衙門,我們將到什麼地方去住?」

  「在張大人幕府裡做了十三四年的幕友,我已積蓄了四千兩銀子,粗茶淡飯,夠我們用了。我們可以回我的洛陽老家去住,也可以四海為家,隨處租房子住。」

  「好!四海為家更好!」秋菱的臉色開始明朗起來,稍停一會,她又擔心地說:「我還沒有跟兒子們說哩,奶奶都做了八九年,五十出頭的人了,還要出嫁,兒孫們會看笑話的。」

  桑治平笑道:「耀韓怎麼看,我還不大知道。但我們的念礽,我想他一定會贊同的。他在美國近十年,受的是西方教育,西方女人改嫁再婚,是很普通的事,念礽對這事一定會是開明的。哥哥都同意了,弟弟還有什麼話說?萬一他們兄弟還有點遲疑的話,就乾脆把事情的原委都給他們挑明瞭!」

  「別,那些事千萬別告訴他們。」秋菱的臉紅了起來,急忙止住桑治平的話。

  桑治平開懷大笑起來,快樂給他帶來了力量。他發現自己的病頓時好了七八分,趁勢把羞澀而喜悅的秋菱摟人懷中。

  果如桑治平所料,念礽很快便從武昌給兩位老人發來了賀信,祝賀他們這段美好的黃昏戀,到時他要代表弟弟和陳氏家族出席婚禮,致辭祝賀。兒子的這種態度,令秋菱極為欣慰。一切都就緒後,桑治平向張之洞正式辭行了。

  「仲子兄,這太讓我意外了。」張之洞壓根兒也沒想到跟著他十幾年相處極為融洽的好朋友,會突然向他辭別。「若是對我對總督衙門,或是對別的人有什麼不滿意之處,你儘管提出來,一切都可商量,只是請你務必不要離開這裡。」

  張之洞的這番真情實意,倒使得桑治平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有一絲不安了。他沉吟片刻,只得以實相告:「這些日子裡,我時常想起賈太傅。賈太傅責備自己未盡到師傅之職乃至於憂傷而死。仁梃死於非命,我這個為師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內心憂傷,方寸已亂,每一見到西花園那口池塘便悲從中來,我理應長歸田廬,息影山林了。」

  作為仁梃的父親,張之洞這段時期的心情豈能好過?但他生性堅強,深知身上所負擔子的沉重,不得已而強打起精神處理日常事務。得知桑治平的辭職乃是出於仁梃的緣故,張之洞是又感激又慚愧。他沉痛地說:「仲子兄的這番心情,讓我愧謝交集。我是仁梃的父親,仁梃二十五歲便走了,我心裡能不難受嗎?他死於非命,我能不自責嗎?眼看你的女兒年紀輕輕便已守寡,小孫子不滿周歲便成了孤兒,我的心裡痛苦萬分。」

  張之洞不覺語聲哽咽起來,他停了停,喝了口茶,把湧擠到眼眶邊的淚給強壓了回去。

  「但我痛極之時也能自解,一來死生有命此乃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勉強。我一生經歷這種打擊太多了。四歲喪母,二十歲喪父,二十余年間連喪三妻又痛失嬌女,我恨天公對待我太殘忍,恨極之時,也只有以此自解。二來仁梃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死於非命,做父親的自然有責任,但已不是重要的了,這責任首在他自己。我今天也以這二則反思來規勸你。你一不必太悲傷,二更不必自責失職。仁梃早巳獨立辦事了,並非在你跟前讀書的學童,他與墜馬而死的漢梁王還是有別的,你千萬不要因此而離開這裡。」

  桑治平本來還想對張之洞說,他對眼下他們共同從事的這個事業也已失去了信心,洋務局廠也罷,自強新軍也罷,大概都不可能導中國于富強。話已到嘴邊,他還是咽了下去,他實在不忍心挫傷了張之洞的心。他知道,局廠、江蘇新軍,費盡了張之洞的心血,已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此時說這種話,無異於在他心頭上插上一把刀。他又想乾脆把與秋菱這段情感故事說出來,取得張之洞的諒解。念頭剛起,他便覺不可。說出那段往事,無疑就會露出自己「肅黨餘孽」的身分。對於大受慈禧寵信官運紅極的總督來說,張之洞如何接受得了?但什麼理由都不說,此舉豈非突兀得不可思議?想來想去,他決定有所保留地托出與秋菱之間的關係。

  「香濤兄,我告訴你一件事吧!念礽的母親是我的表妹,我與她從小訂的娃娃親,後來不幸分散了,直到那一年我去念礽的老家香山縣,才奇跡般的重逢。現在我也是一個人了,我準備與她完婚。一場三十多年前就該完的婚,不料竟推遲到晚年。」桑治平無可奈何地淒然一笑。

  張之洞只從念礽口裡知道桑治平是他母親的遠房表兄,卻沒有想到還有「娃娃親」一層在內,張之洞高興地說:「這樣說來,我與你是親上加親了。你和念礽的媽完婚是樁大好事,但這與你離開這裡沒有任何聯繫呀!」

  桑治平說:「念礽媽離開老家四十多年了,很想回家去看看,我也是離家三十多年了,也想念家鄉的親人,我們準備結伴回河南。杜甫說青春作伴好還鄉,我和她這是老來結伴好還鄉了。」

  說罷,苦笑幾聲。

  張之洞說:「回鄉探親,這是應該的,我不攔你,放你半年假如何?」

  桑治平停了片刻說:「念礽媽想在家鄉多住幾年。」

  張之洞沉默了,心裡想:他是要陪念礽媽在老家住,怪不得要辭職。失散好幾十年的娃娃親,是應該加倍珍惜。儘管老大捨不得,張之洞也只得同意:「我實在不忍心打擾你們的這番情感,只能遵命。只是十多年來你不圖名利,不圖地位,一心一意輔助我為國家做事,我對你有說不盡的感激。」

  聽了這話,桑治平的心中湧出一股濃重的傷感來。他咽著嗓子說:「香濤兄,不說這些了,人生聚散,乃是緣分。我才具有限,不能為你做更多的事,此生能參與你的一系列大事業,尤其是鎮南關大捷,為疲憊多少年的大清國贏得一場大勝利,雖然後世說起這場戰爭來不會想到還有一個桑某人曾經為此潛赴越南會見劉永福,但我私心還是欣慰無比的。要說感激,倒是我要感激你,是你的經緯大才,讓我多多少少品嘗了抱負施展的那種愉快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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