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那夜將仁梃丟下池塘的蒙面人正是魏么爹。這個老兵油子犯下這樁傷天害理的事竟然如同無事一般,依然和他的兩個把兄弟在工兵隊裡吃喝混日子。江甯縣和自強軍督辦處密查暗訪了好一陣子,也沒有查出什麼線索來,遂一致認為張仁梃是酒醉落水,與旁人無干。這樁督署衙門的大奇事,風風雨雨半個月後,也便漸漸平息了。

  除老父、嬌妻外,仁梃的死還給另一個人的心靈以沉重的打擊,此人便是他的師傅、岳翁桑治平。十年師生,本已情同父子,這三年來又做了女兒的丈夫、外孫的父親,情誼加上血脈之間的聯繫,使得桑治平悲痛不已。桑治平在仁梃的身上,寄託了重大的期許。

  剛離開古北口,跟隨張之洞來到山西的那幾年,桑治平對自己仍抱著很大的信心;相信可以借助張之洞的權位來施展自己鑽研多年的管桑之學,趁著眼下年歲尚不大精力尚充沛的有利時機,再拚搏一次,以期不負平生。

  來到兩廣後,張之洞力倡洋務,在念扔等一批從歐美回國的留學生面前,尤其在後來辦鐵廠、槍炮廠,辦布紗絲麻四局等洋務局廠的過程中,桑治平強烈地感到了自己與念扔等人之間的距離。這距離不僅是兩輩人之間的代溝,更是中國傳統治術與西方科技之間的巨大差異。桑治平常常想:導中國于富強的,看來應是來自西方的那一套學問,不可能再是中國的傳統治術;包括自己多年來所潛心探索的管桑之學在內,或許都要向西學洋技讓步了。

  每當這種時候,桑治平心中常會湧出一股濃重迷惘感和失落感,也因此而萌生過再度歸隱的念頭。然而桑治平畢竟沒有歸去,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為著仁梃。

  桑治平想:自己是年歲偏大,不可能再攻西學洋技了,但仁梃還不到二十歲呀,他還可以學洋文讀西書,以後中西會通、華洋兼資是能做出一番大事業來的。為國家造就一個人才,為自己贏得良師的稱讚,這不也是中國士人的美好抱負嗎?為此,他把尚在度蜜月的女婿親手送到了武昌自強學堂,讓他拜紅毛藍眼睛的洋人為師,讀英文,學測算製造。女婿在洋學上的長進,使桑治平看到了未來的希望。但是也就在這幾年裡,念扔對湖北洋務局廠的批評,又常令他憂慮。

  念扔多次在他面前講鐵廠槍炮廠的弊病:貪污、浪費、懶散、無序、人浮於事、裙帶風氣重,這些弊病正在吞食局廠的軀體,污染局廠的光彩。員工大部分不懂技術,扼控局廠大權的又都是些不知管理只想做官的候補道府,再加之湖北官場,從巡撫到州縣,真正支持辦洋務的人寥寥無幾,不敢公開反對,只是礙著一個張大人而已。念扔常常感歎:中國的洋務事業,好比一隻黑夜航行在大海中的木板船,沒有光明,沒有導航燈,風浪大,自身能力小又孤單無援,走一步算一步,隨時都有被風浪打翻的可能,前景實在渺茫得很。

  桑治平聽到這些話後,對眼下紅紅火火的湖北洋務,常會無端冒出火滅政息的預感來。

  去年秋冬的戰事和今春京師的公車上書,更給桑治平敲起了警鐘。一次割地三大島,一次賠款相當於全國兩年的收入,京師輦轂之地,千餘名應試舉子集體抗議朝廷。這三件事,都是史無先例的。而就在舉國悲憤的時候,頤和園的太后六十大壽慶典,依舊糜費奢豪地如期舉行。日本的太后是賣掉首飾買軍艦,中國的太后是用買軍艦的銀子來修園子,而且一天四萬兩銀子的花費。這個老太婆,半月就要花費掉一艘吉野號,兩個月就要花費掉一艘超級主力艦,一年就要花費掉一支全國性的海軍。

  有如此太后在朝,決不可能建成同仇敵愾、共赴國難的氣氛,只能促成亡國敗家、改朝換代!大清國或許不久就會有大亂,亂世中誰還來辦洋務局廠?那時要的是軍隊。當張之洞署理兩江、辦起江蘇自強軍時,桑治平就想過,應該勸張之洞效法當年的曾國藩,將自強軍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裡,若大帥本人不願意,則由少帥去代行其職!

  仁梃當自強軍隊官的那幾個月,是桑治平近年來最為欣慰的日子,誰知飛來橫禍,奪走了未來自強軍統帥的年輕生命!

  桑治平終於病倒了。病榻上的桑治平思前想後,心中滿是愴傷。他不止一次地捫心自問:這該不是上天在警示我,濟世之夢不要再做了?

  一生以功名事業為追求目標的桑治平,在大夢初覺的日子裡,一面與宏抱偉圖漸離漸遠,一面卻對情感世界的嚮往與日俱增。

  柴氏去世又將近一年了。回憶與柴氏結稿的二十五年歲月,他發現,于柴氏,居家過日子的成分多,愛戀的成分少。

  他一生真正眷戀的歷時愈久思念愈深,常常是無須想起便悄然襲人心頭的,卻是在他情竇初開時,那個肅府小丫環送給他的含情脈脈的目光和純情少女的溫馨。在刀光劍影的熱河行宮,在漂泊尋覓的孤旅村舍,這目光和溫馨,常常會不期而然地浮出,成為前行的動力,中宵的慰藉,有時,甚至會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在與柴氏做夫妻的年代裡,它有時也會像遙遠天際邊的一點星光,向他閃爍著神秘的魅力,令他生髮出一股急欲奔去的衝動。

  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了香山城的巧遇。當看到秋菱為他做的二十四雙鞋的時候,尤其是當他得知念礽是自己的兒子和為了這個兒子,秋菱屈身做妾和年輕守寡的坎坷經歷時,桑治平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

  他全身充滿著被愛的幸福,感受到兩情相愛的真摯與久長;然而,他為此也增添了深重的不安:今生今世,對秋菱的虧欠太多太多了!

  他恨不得立即就與秋菱破鏡重圓,再譜一段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但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有柴氏在室,他不能因一個女人而去傷害另一個女人。就這樣伸手便可得到的熟果,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懸掛在枝頭,一拖就是七八年了。如今柴氏已謝世,障礙已消除,若依舊讓兩顆火熱的心各自涼著,這一輩子還圓不圓夢,「彌補虧欠」云云,豈不成了空話?

  桑治平借江督提塘處向香山縣發了一封急函,仍與小兒子一道住在香山縣城的秋菱很快便收到了這封信。

  秋菱早已從念礽的來信中知道仁梃淹死的事,但她不知道桑治平為此已在病榻上躺了三個月。此刻的他需要自己到江寧去陪陪,秋菱還有什麼猶豫顧忌的?她讓小兒子送到廣州,然後自個兒在廣州搭乘一艘直接駛達江寧的海輪。經過半個月的海浪顛簸,終於抵達江寧,在蒼茫夜色中來到桑治平的身邊。

  與上次相比,病中的桑治平明顯地消瘦了,惟獨兩隻眼睛依舊明亮清澈,與三十多年前的肅府西席沒有多大區別。秋菱急切地問:「哥,你害的是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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