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張仁梃指了指前面一棵歪幹松樹說:「把他捆在那裡,曬一天太陽,誰也不能給他一口飯一口水,讓他結結實實地吃點苦頭。」又指著棚長說,「你給我守著,若有人敢違背我的命令,軍法處置,決不講情面。」

  張仁梃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說「辦得好」,「還是張隊官厲害」,心裡頗為自得。

  正是五月末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捆綁在松樹幹上的魏么爹,被太陽曬得汗如雨淋,身上臉上蚊蟲叮咬,兩隻手被牢牢捆住,動彈不得,又無飯吃,又無水喝,到了下午便頭發昏,眼發黑,整個人都蔫搭了。幸而他的兩位把兄弟趁著棚長撒尿離開的空隙,送幾次水給他喝,不然,這個年過四十的老兵油子真挺不過來。直到天黑,才解除處罰,喝水吃了點飯,魏么爹仿佛有種從鬼門關裡打了個轉身的感覺。張仁梃如此狠狠地治了下魏么爹後,果然讓那些士兵親眼看到這個公子哥兒出身的見習隊官不好惹,施工時再也不敢偷懶,都拼命幹活,前兩天的誤工被奪回來,三個炮臺只延誤半天時間,終於修築成功了。張仁梃初戰告捷,卻不料因此埋下禍根。

  回到雨花臺駐地後,魏么爹做東,請兩個把兄弟喝酒,表示謝意。酒席間,魏么爹談起那天的受苦受辱,對張仁梃恨得咬牙切齒,要兩個把兄弟幫忙出個主意,報這一箭之仇。三顆腦袋湊在一起嘀咕了好長一會,終於設下一條毒計來。

  過了幾天,便是五月份的休沐之日。當時一般衙門是每旬一個休沐日,軍營嚴些,半月一個休沐日,通常安排在十五和三十兩天。休沐日軍營放假,士兵們也可進城去買點東西或下館子。

  仁梃平時住軍營,一個月內也只有這兩天才回到督署去看望父親和妻兒。這次仁梃特別想快點回去,因為上次休沐日剛好有急務,他沒有回家,有一個月未見妻子和剛生下兩個月的兒子了。兒子白白胖胖的,特別逗他喜愛。想起美麗的妻子和憨稚的兒子,仁梃的心裡就佈滿丫溫馨。下午,他匆匆和士兵們一道吃完晚飯後,便急忙離開軍營,進城回家。

  來到朱雀巷附近,被兩個從後面追來的人趕上。

  「張隊官,遠遠地看著像你,原來果然是你,回家去呀!」

  張仁梃一看說話的是于麻子,遂點點頭打招呼:「進城來啦!」

  「張隊官,今天是我的生日,特為邀小於子來喝杯酒,沒想到在這裡碰到您,真是萬幸。」

  張仁梃轉眼看時,說話的是羅二,笑笑地說:「喔,今天是你的生日,祝賀你呀,二十幾啦!」

  「二十八歲啦!」羅二咧開嘴笑了笑說,「張隊官,您一定要賞我一個臉,答應和我們喝兩杯。」

  張仁梃為難了。他巴不得下一步腳邁過的就是自家的門檻,哪有心思在這裡和這兩個他實在看不上眼的小兵一起喝酒。「過兩天吧,過兩天我們再喝!」

  「你規定的,軍營不能喝酒,過兩天怎麼能喝?」

  「張隊官,你是看不起我們這些丘八吧,不肯賞臉!」

  「張隊官,要是平時呀,我們也不敢斗膽請您喝酒。今天是生日,又恰巧在這裡碰上了,您不喝,也太看不起我們了。」

  于麻子、羅二一人一句,說得張仁梃猶豫了。帶兵還得要愛兵呀,這是岳父大人一再叮囑的。愛兵如子,這是歷代名將的共同特點。有兒子過生日,做父親的不慶賀嗎?何況在城裡這樣巧遇,不和他們喝兩杯,也是說不過去的。

  張仁梃答應了。二人興高采烈,擁著隊官走進旁邊的一家小酒店。羅二、于麻子一邊說著奉承話,一邊勸酒。仁梃畢竟只有二十五六歲,經不起如此勸,幾杯酒下肚便失了分寸。三人你一杯我一杯,直喝了個把小時,都有七八分醉了。仁梃也不想喝了,邁出酒店門檻時,腳步有點趔趔趄趄的,於是,羅、於二人一人一邊攙扶著仁梃往督署走去。快到督署大門時,羅、於二人說:「衙門我們進不去,張隊官您自己走吧,我們就此告辭回營房了。」

  這一路被風吹著,仁梃覺得酒醒了許多,便說:「不要你們送了,你們趕緊回去吧!」

  仁梃走進督署時,守門的衛兵見二公子走路有點歪斜,忙過去扶他,聞著滿嘴酒氣,知他喝了不少酒,關心地問:「醉沒醉,要不要扶?」

  仁梃不想讓督署衛兵知道他喝醉了酒,便揮手說:「我沒醉,不要你們扶。」

  說罷,徑直向裡面走去。衛兵見狀,也沒有再去攙扶他。兩江總督衙門的西面,三十年前是天王洪秀全的西花園。西花園裡有一個人工挖掘出的池塘。這口池塘又大又深,裡面種著荷花,養著各種名貴的觀賞魚,池塘裡還有一艘碩大的石舫,通過一座九曲回欄與岸邊聯繫著。池塘與石舫給西花園增添了許多美色。因此,儘管是長毛頭子留下的東西,大清的歷屆總督都笑納不廢。仁梃的家便在這池塘的北邊。

  當下,仁梃沿著這熟悉的池邊小路向家裡走去,冷不防,從花草叢中鑽出一個身著夜行服的蒙面人來。

  那人從背後沒發出一點聲音地來到仁梃的身邊,待到仁梃發現有人時,他早已被那人舉了起來,沒來得及叫喊,便被投入池塘深處。仁梃本不會游水,又加之喝醉了酒,渾身無力。他在池塘上上下下地竄了幾下後便沉了下去。可憐一個前途似錦的制台公子,一個閨中嬌妻稚子盼歸的年輕男人,便這樣在自家門前的池塘裡活活地被淹死了。

  第二天中午,當仁梃的屍體浮出水面時,整個總督衙門立刻像滿鍋沸水似的鬧騰起來。張之洞聞訊趕到池塘邊時,桑燕早已哭倒在丈夫的身邊,暈死過去。桑治乎也是老淚縱橫,緊緊地握住女婿那早已僵冷的雙手。看著一個月前尚神采飛揚地對他講述自強軍內的種種狀況,對自己的見習隊官業績充滿信心的兒子,如今卻這樣全身浮腫,臉色鐵青地凶死在衙門裡,張之洞只叫了聲「梃兒,你怎麼會這樣」,便立時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陣發黑,頹然倒地。

  醒過來的時候,張之洞已躺在自家的床上,旁邊圍滿了人。他的情緒已安定許多。

  他望著佩玉問:「虎子媽怎樣?」

  虎子是仁梃出生才兩個月的兒子的乳名。

  佩玉道:「她昏睡在床上,還沒醒過來。」

  張之洞又轉眼對女兒說:「我這裡沒事,你和你姨這幾天都到你二哥屋裡去,照顧你嫂子和侄兒。」

  準兒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看到大根在旁邊。他對大根說:「仁梃怎麼會死在池塘裡,你代我去請江甯縣令一定要查清楚。」

  「四叔,」大根走前一步說,「昨天下午,江寧藩台、江甯縣令都來丁,還帶了一批仵作,將二少爺全身細細地看了。二少爺身上有很重的酒氣,頭部、喉部、胸腰部這些要害的地方,也沒發現被擊打的痕跡。仵作們說,初步估計,二少爺可能是喝多了酒,失足摔到池塘裡去了。又據門衛說,他們是昨夜十一點多鐘看到二少爺回來的,滿嘴酒氣,走路也走不太穩,要扶他不讓扶。」

  張之洞閉著眼睛,一滴滴渾濁的淚水從眼眶裡不停地流出。好長一會兒,他才將督署總巡捕叫到跟前說:「你去對江甯藩司和江甯縣令說,此事不要鬧得滿城風雨了,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失足落水的。只是仁梃死得很蹊蹺,他一向不多喝酒,怎麼會醉到這種地步?他說工兵隊複雜,要下死力整頓,是不是得罪了人,別人有意害了他?這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還請江甯縣和自強軍督辦處一道去細細查訪。」

  總巡捕安慰道:「大人好好將息,要為國家保重。二公子的事,我一定會叫江甯縣和自強軍嚴密查訪,弄個水落石出。」

  仁梃的葬禮完後,大根帶著一班子人將他的靈柩運回南皮原籍落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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