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下 | 上頁 下頁


  桑治平說:「不說別的,就憑仁梃一口流利的英語和他的測算學問,在五六十個自強軍營、隊官中就無人可比。仁梃缺的是軍事方面的常識,可以先讓他做個見習隊官,過幾個月再補實缺。若讓他從士兵做起,何時才能走到掌管自強軍這一步?」

  「你不要因為仁梃是你的女婿,你就偏愛他,袒護他,我倒是並沒有看出他有哪些過人的地方。你對他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仁梃是不是有過人之處,暫且不說,首要的是培養他,這是至關重大的事。這一點,近世惟曾國藩看得最透,做得最好。他說過,只要有中等之資質,若加以良好的培植,讓他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機會,就可望做出大事業來。反之,一個有上等資質的人,若不幸而沉淪淹沒的話,他也會一事無成。對曾國藩的這番話,我是深為贊同的。世間聰明人很多,能幹出事業來的,不過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罷了,絕大多數的人都沉沒了,真令人痛惜。

  你的部屬學生,你都著意培植,為他們創造一個好的環境,難道對自己的兒子就如此苛求薄待嗎?」

  張之洞哈哈大笑:「仁梃有你這樣偏袒他的岳翁,真是他的福氣。好吧。就按你的辦,讓他到自強軍。但有一個條件,先得在江甯陸軍學堂讀半年書,然後按別人一樣的待遇,先做見習隊官。他若真有才幹,再循級提拔,千萬不要揠苗助長,愛之反而害之。」

  桑治平寄厚望于女婿,殷切期盼他儘快長成一株能擋風雨的大樹。不料,風雲難測,禍福相倚,因仁梃的來到江甯,反而鑄成桑治平一生痛悔不已的大錯!

  仁梃在江甯陸軍學堂僅僅學了三個月的軍事學,江蘇提督自強軍督辦程世壽為討好制台大人,便將仁梃安置在最時髦的炮兵營中做一名見習隊官。炮兵營共有二百五十餘人,分為四個隊:兩個炮兵隊,一個運輸隊,一個工兵隊。炮兵營的管帶林志宏原本就是江蘇綠營的一個都司,曾由劉坤一派往德國學過半年的炮兵,會講一點德國話,是個心高氣傲的年輕軍官。他任自強軍的炮兵營管帶,是程世壽的提拔。在林志宏的心目中,於他有恩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原江督劉坤一,另一個就是程世壽,對於張之洞,他並無私人感情。張仁梃在江甯陸校只呆了三個月,便到炮兵營任見習隊官,他對此頗有看法。看在程世壽的面子上,他沒有拒絕;但對仁梃,他卻以通常的仗父勢的衙內視之,心裡有著很深的偏見。炮兵營四個隊,實際上是三個等級。兩個炮兵隊是第一等級。炮兵技術性強,招募時較嚴,待遇也較好。其次為運輸隊。最差的是工兵隊,說起來也是當兵吃糧,其實幹的全是挖土壘石頭等粗活重活。故而工兵隊招募條件寬鬆,只要是年輕有力氣就行了。這裡的四十幾號人,多來自山野鄙夫市井遊民和別的綠營中開缺的兵油子,最是散漫混亂難得管理。剛好原隊官喪母請了幾個月假回籍去了,於是林志宏便把仁梃派到工兵隊,有意將這個癩痢頭交給他剃。

  仁梃少不更事,不知王兵隊裡如此複雜。他一到隊便立即對相沿成習的懶散漫漶的風氣予以堅決整頓,嚴厲聲稱:自強軍乃新式軍隊,為國家強大的希望之所在,決不允許八旗綠營中的那種軍營暮氣在工兵隊中出現。仁梃以年輕人的熱血之氣對待自己的職守,也決心把工兵隊改造好,以此打下在自強軍的基礎。他規定了嚴明的紀律。自己住在營房裡,與工兵隊的士兵們一起操練、演習、出勤、辦差,毫不含糊。仁梃的小家雖然就安置在督署衙門內,從雨花臺駐地回家也不過兩個小時,他也只是半月才回家一次。仁梃在工兵隊的表現,父親、岳父甚是讚賞,工兵隊裡那些散漫慣了的兵痞子們,卻極不滿意。

  工兵隊裡有三個最煩人的癩痢頭。一個是四川人,姓魏,排行老么,人稱魏么爹。一個是安徽人,姓羅,排行老二,人稱羅二。一個姓于,江寧本地人,一臉麻子,人稱于麻子。

  魏么爹四十多歲的年紀,十五六歲時由一個做袍哥小頭目的遠房親戚帶到湘軍鮑超的部下,過了近三十年的軍營生活,是個十足的兵油子。魏么爹也沒有娶妻小,時常找一些易到手的寡婦混混,幾十年的餉銀結餘便都流人到那些寡婦手裡,自己也並沒有什麼積蓄。羅二家住皖北,八九歲就跟著做私鹽販子的父親走南闖北,現雖只有二十八歲,卻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無賴。于麻子才二十歲出頭,是個好吃懶做的混蟲。魏么爹把袍哥的那一套帶進工兵隊,對羅二、于麻子說,人的力員在於結團夥,當年湘軍裡袍哥會裡的爺們,在軍營稱王稱霸,連曾國藩都拿他們頭痛。我們三個若結成團夥,就力量大了,誰都不能欺侮我們,工兵隊裡明裡聽隊官的,暗裡掌舵的就是我們。羅二、于麻子都擁護,於是三人結了拜把兄弟,魏做老大,羅做老二,于麻子做老三。

  這三人連成一氣後,果然力大氣粗,工兵隊裡那些散兵游勇都怕了他們。隊官真的拿他們沒辦法。張仁梃整頓工兵隊,最先得罪的便是這三個袍哥兄弟。

  這一天,張仁梃將工兵隊帶出營房十裡外的一個荒山坡上,作一次築炮臺的實戰訓練。將四十五個士兵分成三組,每組築一座炮臺,三天內築成。夜晚就住在臨時支的帳篷裡,不得回營房。

  這是一樁苦差事,士兵們心裡都不情願,但又不能反對,只得硬著頭皮去幹。第一天下來,三個炮臺都只挖了幾尺深的腳基,炮臺連個影子都沒有。如果按這樣的速度下去,五六天都不一定築得起。張仁梃心裡焦急,訓罵督促都不頂事。第二天一整天,才勉強砌上三尺高的牆腳基石。三個炮臺上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樣的懶懶洋洋、拖拖拉拉。張仁梃氣極了,尋思著如何來扭轉這個局面。

  魏么爹新近在營房邊又勾搭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小寡婦,兩人正在熱火的時候。魏么爹每天晚上都要去那小寡婦家裡歇上大半宿,天快亮時才回營房。眾人都怕他,明知他這檔子事也不敢舉報。魏么爹在帳篷裡接連獨睡了兩個夜晚,心火燒得燎燎的,實在忍受不住了。這天剛吃完晚飯,他跟羅二、于麻子打了聲招呼,便急急忙忙地趕回雨花臺,一頭鑽進小寡婦的家。

  第二天早上,三個炮臺上的人已上個把小時的工了,還不見魏么爹來,羅二、于麻子也替他著急。這時,張仁梃來到炮臺監工,見缺了魏么爹,便問他的棚長,棚長答不知,又問他昨夜在帳篷裡睡沒有,棚長答不在。張仁梃立時惱怒起來,心裡想,正要找只雞來殺給猴子們看看,不料恰好出了一隻,非得好好懲罰不可。正在這時,他遠遠地看見魏么爹向工地這邊奔了過來。張仁梃迎丁過去,喝道:「姓魏的,你給我站住!」

  魏么爹一怔,身不由己地停了下來。

  「你昨夜到哪裡去了?」

  魏么爹在路上已想好一個對策,答道:「報告張隊官,我昨天拉肚子,回營房拿止瀉藥去了。」

  「止瀉藥呢?」張仁梃沉下臉來。

  魏么爹沒有想到剛到炮臺邊便被截住,更沒有想到這個張隊官如此認真,兩隻手在身上胡亂摸了幾下後說:「報告隊官,我是一路跑來的,藥包在路上給跑丟了。」

  「這是什麼?」

  魏么爹在上衣口袋裡東摸西摸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了一角彩色絲絹。張仁梃走上前,一把將絲絹從口袋裡扯了出來,卻原來是一方粉紅色的手帕;順手抖了抖,那手帕上繡了些荷花蓮葉遊魚等圖案。

  旁邊圍觀的工兵隊一陣狂笑起來。這都是些想女人想得發瘋的兵痞子們,見了這種女人的東西,無異于貓聞到了魚腥,一個個大受刺激,探頭探腦的,齜牙咧嘴的,口角流涎的,搔頭抓腿的,真個是醜態百出,妒意橫生。有兩個乎吋對魏大恨得要死,但又畏憚不敢公開發作的兵丁,此時仿佛找到了報復機會,又覺得有靠山在後,平添了幾分膽氣,在人堆裡小聲罵道:「這個狗娘養的,老子們在流黑汗,他倒去嫖婊子去了。割了他的雞巴,看他還有這份騷勁沒有!」

  張仁梃聽到了罵聲,知有人在支持他,勁頭更足了。他對著身邊的棚長下令:「把他給捆起來!」

  棚長拿了根繩子,走到魏么爹身邊,見魏么爹鼓著眼睛望著他,賠著笑低聲說:「上司差遣,身不由己,你老委屈下。」

  魏么爹發作不得,只得服服帖帖地給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