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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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奕沂被罷黜後,李鴻章頓感失去了一個強大的支持。畢竟有著幾十年不同於一般的關係,退居於王府的奕訴和依舊顯赫的李鴻章並未中斷聯繫,逢年過節,彼此常有書信問候,李鴻章間或也會去王府看望奕訴。 今年四月,李鴻章在渤海海面檢閱北洋海軍。那是他一生中最為出風頭的幾天。他坐在從德國進口的快艇裡,在萬頃碧波的海面上乘風破浪,檢閱那一艘艘氣派龐大裝飾一新的鐵甲戰艦。這是一支多麼威武的海上雄師啊! 李鴻章的巡視快艇每經過一艘戰艦邊,該艦管帶帶領全體水手列隊站在甲板上,一齊對空鳴槍。此時汽笛長鳴,聲震四周,管帶手揮兩色小旗,向北洋海軍的最高統帥打出問候、請安的祝語。然後進行放炮打靶、快速前進、急速轉彎等各種實戰演習。這時的李鴻章,激動的心情,就如眼前的波濤一樣起伏不定。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慘淡經營,今天終於有了這樣一支強有力的海軍。我李鴻章對大清的貢獻前無古人,不但在朝野內外是第一大功臣,就是在洋人面前也有頭有臉,今後可以和他們直起腰杆說話了。 回京師向慈禧稟報後,李鴻章特為去了一趟恭王府,一是去看看老朋友,二是對他說說這次海上閱兵的盛況,也讓他高興高興。他告訴前軍機領班,北洋海軍噸位目前排名世界第八,我們所防備的對手日本只排名十四,若說北洋海軍對付英法等國尚有困難,但對付蕞爾小國日本來說是綽綽有餘的。奕沂固然高興,但也提醒李鴻章,北洋海軍畢竟沒有經歷過實戰,真正的戰鬥力如何,要在實戰中才能看得出來。帶兵多年的李鴻章自然知道這一點。回到天津後,李鴻章命令北洋海軍官兵努力加強實戰訓練,但大多數官兵並不把這道命令放在心上。北洋艦隊的絕大部分管帶,是由福州船政學堂畢業又留學過英國的高材生,聘的教官,均為歐洲人,水手是從陸師中十裡挑一選出來的精壯漢子。這支洋味十足的艦隊,從官員到士兵,從來就有一種很強的優越感,習慣于高待遇高享受,沒有吃苦耐勞的傳統。作為軍人,他們也很少有為國赴難馬革裹屍的心理準備。因閱兵有功而得到朝廷賞賜的北洋艦隊的官兵們,並沒有意識到不久以後,就與一衣帶水的近鄰有一番毀滅性的海上惡鬥。 但李鴻章身邊的外籍軍事參謀們有所預感。他們告訴這位北洋大臣,日本舉國上下在發憤圖強積極擴軍備戰,目標對準朝鮮和中國的東北。日本海軍的噸位雖不及中國,但戰艦上的武器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必須切實防範。他們並告訴李鴻章,英國船廠最近造出一艘時速二十三海裡為目前世界第一的四千噸巡洋艦,如果將它買下來,可以大大加強北洋艦隊的力量。李鴻章很想把這條巡洋艦買下來,但此前他為買艦的事多次碰壁,心裡仍有餘悸。猶豫很久,他想起這次檢閱太后高興,或許趁著這個時候容易獲准,便鼓起勇氣再次上奏,請朝廷為北洋艦隊撥銀一百四十萬兩,其中八十萬兩用於購買巡洋艦和培訓駕駛人員及水手,另外六十萬兩用於加強和更新各艦艇上的大炮。不料沒有多久,戶部便將這紙奏議駁回,說是太后萬壽大典在即,所費浩繁,一切其他開支都得停止,北洋艦隊買船添炮事著庸勿議。李鴻章看到批文後,歎息不已。很快這艘巡洋艦便給日本買去,取名吉野,成為日本艦隊的主力。就是這個吉野號,在大東溝海面上的戰役中耀武揚威、兇猛狠惡,終於使得北洋海軍敗下陣來。李鴻章滿臉愁怨,無處訴說,滿腹苦水只得往肚子裡咽。今天,在奉旨複出的多年上司兼老友面前,北洋海軍的最高統帥真想好好地說說,要把含在喉嚨裡多年的那塊骨頭一吐為快。 李鴻章雖然對洋傢伙感興趣,但與盛宣懷不同。盛宣懷是盡可能地洋化。屋子裡的擺設,使用的東西,服用的藥物都是洋式的,只要與外國人在一起,他就一定穿西裝戴禮帽拿文明棍。平時的飲食,他也喜歡吃西餐喝咖啡,惟一的遺憾是他不會說洋話。李鴻章卻不這樣。他喜歡洋人的家具用具,如鋼絲床,如沙發,如手錶,他也喜歡服西洋進口的藥丸。但他在任何場合下決不穿洋服,也決不以不會說洋話而遺憾。至於飲食方面,他更是頑固地保持家鄉的老傳統,抽水煙袋,喝黃山茶,吃油膩味重的皖菜。奕沂知道他的習慣,特為吩咐家人給他上府裡常備的祁門紅茶。 喝了兩口茶後,奕沂將談話切人正題。 「李中堂,今天請你過來,是想請你說說北洋海軍的實際情況。初夏閱兵時,你對北洋海軍抱有很大的期望,為何世界噸位排行第八的反不及排行十四的?是偶爾的失誤,還是實力不敵 ?還有,這次打了敗仗,北洋海軍有多大的損失,目前在威海港修整的艦艇還具有多大的力量,能不能跟日本再決一戰,勝負的結果將會是如何?李中堂,我們相交近四十年了,你應當相信我,請你務必對我說實話,這是我們與日本的決策的基礎。」 奕沂斂容正色說的這番話,雖然含有責備的意思,但李鴻章並不感到難堪,因為他們是多年的相知,更因為奕沂的話誠懇、實在。李鴻章是個做實事的人。他深知,誠實的話即使不順耳,也比那些順耳的虛假話要強過千百倍。在這一點上,醇王奕澴與他的六哥便有很大的區別。奕澴的致命弱點便是不務實,喜歡說過頭話,辦過頭事。李鴻章遇著奕澴這種頂頭上司,有苦說不出,還不得不違心順著他。奕沂的平實態度,讓李鴻章心裡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他正好借這個話題向奕沂說一說這些年來的實情。 「王爺,您這個話問得很好。多年來,我就想對您說說。只是您既已退隱王府,我也不便以這些俗事來煩惱您。現在王爺既領軍機,又領總署和海軍部,我有這個責任要將這些年的事情如實稟告王爺。只是請王爺耐著性子聽下去,莫嫌我人老話噦嗦。」 奕沂笑道:「你說什麼,說多少,我都願意聽,中午就在這兒吃飯,我還要陪你喝兩杯哩!」 「謝謝王爺的美意。」李鴻章喝了一口祁門紅茶,臉色端凝地說了起來。「要說我們大清的海軍,不是我當面在王爺面前說好話,實實在在地是在王爺的手裡草創的,又經王爺的特別照顧而初具規模的。」 奕沂輕輕地點點頭。為了取得奕沂的更大同情,李鴻章有意回顧起往事來:「早在咸豐十一年,曾國藩提出購外洋船炮的建議時,王爺便奏請以關稅款來購買外洋小兵輪,命廣東、江蘇等省督撫募內地人學習駕駛,又命已租的美國輪船二艘配上炮械,駛赴安慶,交曾國藩調遣。中國人指揮外國炮船,應從這裡開始。」 奕沂插說:「還是你的老師曾國藩有遠見,早在咸豐十年便奏請學習洋人造炮製船的技藝。我還記得他的摺子裡說得很清楚:目前資夷力以助剿,得紓一時之憂;將來師夷智以造炮製船,尤可期永遠之利。曾國藩真正是見高識遠,老成謀國。」 奕沂如此稱讚他一生所敬重的恩師,這讓李鴻章心裡甚是舒帖,忙說:「曾國藩的這個想法還得靠王爺您的玉成,若不是您緊接著奏請皇上設立總署及添加南北口岸關稅,哪有日後洋務之事的出現!」 「你說的也是實話。」奕沂若有所思地說,「若將後來的各項洋務舉措比作一台大戲的話,曾國藩的動議,我與文祥及我的岳父大人的會銜奏摺算是拉開了這台戲的帷幕。」 「王爺比喻得真好!」李鴻章不失時機地讚揚一句,繼續說下去。「同治元年曾國藩在安慶試造小輪船,同治四年在上海建製造局,五年朝廷任命沈葆楨為船政大臣,七年,江南製造局造出恬吉號兵船,這是我們大清第一艘戰船。」 「這恬吉還是你的老師親自取的名字。我記得他對我說過,恬吉二字寓含的是四海波恬、廠務安吉之意,他還親自坐著恬吉號從江寧到採石磯。」 「是的,王爺好記性。其實曾國藩那時身體已很衰弱,他之所以那樣高興,像年輕人一樣興致勃勃地登船試航,是因為他從恬吉號的身上看到大清徐圖自強的希望。」 「不錯!」奕沂的心裡充滿了對辭世二十多年的那位社稷之臣的無盡緬懷。 「這一年,瑞麟向英國訂購六隻船,又向德國訂購一隻。八年,船廠又造出一隻取名萬年青的兵艦。到了光緒四年,便有沈葆楨奏定各省每年協款四百萬兩,南北二洋各分二百萬,專用來發展海軍,用十年的時間建成北洋南洋和粵洋三支海軍。這時多虧王爺出面說服沈葆楨,不要將有限的銀子平分,應先集中精力建好北洋,然後再建南洋、粵洋,這樣才保證北洋有較多的銀子辦事。」 奕沂笑了笑說:「沈葆楨那個倔老頭,把他的那個南洋看得很重,非要平分不可。不是我去勸說他,只怕別人是說服不了的。」 「正是王爺所說的,沈葆楨倔得很,那一年也是為了銀子,硬是跟曾國藩對著幹,最後還是曾國藩讓了步才罷休。」李鴻章繼續他的大清海軍史的簡要回顧。「北洋海軍就憑著這筆銀子,在七八年時間裡陸續在英國和德國定購鐵甲船兩艘、巡洋艦五艘、魚雷艇六艘,再加上上海福建兩船廠所造戰船十五艘,於是有了像模像樣的北洋艦隊。我又在天津辦了一所水師學堂,請閩省侯官人嚴複主持教務,培養海軍各種技術人員。」 「嚴複這個人我見過。聽人說,他的英文書寫能力比英國人還強,有這事嗎?」奕沂對嚴複表現出少見的興趣。 「有很多人這樣說。」李鴻章答,「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福建船政學堂的第一屆學生,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曾在軍艦上實習五年,後又到英國海軍大學留學五年。他與別人的不同之處,是在海軍大學裡留學時,不僅研習海戰的戰術,還研習歐洲各國的政治、經濟等學問。有一次,他跟我談了一個晚上的話,他說我們不僅要學洋人的技術,還要學洋人的國家管理辦法,而且這比技術還重要。我看這人是個很有頭腦的人。過幾天,我把他從總教習提升為總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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