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三 | |
|
|
奕沂已聽出世鐸的話中之話了,立即說:「軍機處,我不會重建的,還得依靠各位大人共渡艱難。」 這句話讓世鐸一驚,看來孫毓汶、徐用儀都有救了,忙笑著說:「軍機處的各位同寅都托我先向王爺恭喜道賀,他們都遞來了名刺,隨時等待王爺的召見。」 奕沂說:「不必一一來了。過些日子,待我與總署、海軍衙門打過交道後,再請各位放駕到王府來,我們一起見個面。」 「好。我這就把王爺的意思告訴他們。」世鐸說到這裡,隨即又特意補充一句:「軍機處各位盼著王爺出來,可是望穿雙眼呀!」 說罷,自個人先笑了起來。 奕沂也笑著說:「謝謝各位大人的厚愛。國家多事,太后、皇上心裡焦慮,全靠各位軍機為國排難,為太后、皇上分憂。」 「主憂臣勞,主辱臣死,自古皆然。各位軍機蒙太后、皇上聖恩,雖肝腦塗地,不足為報。」說著,世鐸從左手袖袋裡取出兩張銀票來。懇摯萬分地說,「王爺複出,宮裡宮外的打點,驟然劇增。 這些年,恭王府也沒有別的收益,這四十萬兩銀票,請王爺笑納,以備眼下急需。」 奕沂沒有想到,剛一複出,就有世鐸這樣身分的人一次便送上如此重的禮銀,說是巴結也可,說是賄賂也可,說是雪中送炭也可,奕沂心裡頓然有一種舒帖的感覺。皇阿哥出身的奕沂也與其弟奕澴一樣,並不是一個貪財愛貨的人,從小到大他不缺財貨,也體會不到財貨的重要。因此,恭王府並不專事聚斂。然而,到了同治初年,他剛領軍機處後不久,便發現議政王大臣的雙俸親王銀子都不夠使用,他奇怪地問王府長史。寬齡告訴他,每次進宮見太后,王府得準備五百兩銀子,用來打點宮內各處太監,光李蓮英一人至少得二百兩。奕沂怒道:我進宮見太后,辦的是國家大事,為什麼要打點宮裡的太監 ?長史苦笑道,王爺有所不知,宮裡的太監並不明裡問你要銀子,但你若不給好處,他就想方設法給你設置障礙,弄得你處處不痛快,有時還得誤事。奕沂道,這成什麼話!我非得稟告太后,革掉這個陋習不可。長使說,這個陋習由來已久,也不是本朝才有的,太后自己也知道。那年左侯從西北回來,要進宮見太后,不知這個規矩,在朝房裡幹坐了一個時辰。左侯脾氣大,在朝房裡嚷起來。一個同在朝房的侍郎將陪同左爺上朝的楊昌濬叫到一邊,悄悄地告訴他:塞三百兩銀票給當值太監就行了。果然,銀票剛塞,便叫起,楊昌濬偷偷告訴左爺:這是三百兩銀票的作用。左侯老大不高興,氣鼓鼓地,見到太后不說別的,先說這事。不料太后卻笑著說,宮裡太監窮,只得向外官打點秋風,只是不能要這麼多。也是你們這些做外官的給慣壞了,一個比一個多,把他們的胃口撐大了,現在連我都禁不住了。左侯聽了,張開嘴巴說不出話來。王爺您說這個陋習破除得了嗎 ?奕沂搖搖頭,無話可說。長史又說,還有宮裡來傳話報信的,也必得打發他們,看地位高低和傳話的內容:地位高的、傳的話重要的要給一百兩,地位低的、傳個一般話的至少也得二三十兩。除宮裡外,還有與各國公使館。那些洋人,也都是要錢要物的,這項開支,也不比打點宮裡的少。 奕沂開始懂得錢財的重要了。 俸薪不夠開銷怎麼辦呢?去貪污嗎?去賣官嗎?如此做,奕沂又覺得不合適。帶著這個疑問,他去請教做過直隸總督、大學士的岳丈桂良。桂良告訴他,外官的俸銀低應酬多,銀子一般都不夠用,故不少官員貪污受賄;但大部分官員是用另一種辦法來增加收入的,那就是收門包。登門求見,先遞銀子來。到家門來求見,多是為了私事,故願意出。現在各省督撫兩司,一直到府縣州廳都收門包,這已是人人皆知的私密。只是你先前不任事,沒有多少人上恭王府來求你罷了。現在,恭王府是京師中握有實權的第一大衙門,每天來登門求見的人多得很,完全可以定出一個門包制度來:多大的官得給多少銀子,有急事加倍。奕沂總覺得這門包收得不體面,這不是公開索賄嗎 ?桂良正色道,既然太后都允許宮裡的太監收打點費,為什麼你恭王府收點門包就不行呢?況且你是拿這筆錢去應付宮中的敲詐,這不算你恭王的受賄。只是要派可靠的人管好這筆錢,不能讓門房私吞了。 奕沂採納岳丈的主意,公然在王府裡收起門包來。這後來自然成了眾人指摘的口實。不過,恭王也的確是靠了這筆收益才能應付宮中和洋人的。他一時還沒有想到這點,經世鐸一提,立即意識到此刻確需大批銀兩,但奕沂還是下意識地謝絕。 世鐸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不瞞王爺說,這筆銀子也不是我的俸祿和養廉費,這也是這十年來門包的積蓄。今後王爺來領軍機處,許多開銷就不用我出面而是由王爺出,這筆銀子理應轉給王爺。」 見奕沂還在猶豫,世鐸爽快地說:「若王爺還覺得不合適的話,這筆銀子就歸我借給王府用,以後王府再還給我好了。」 世鐸有意不說出孫、徐二人來,一則是要自己獨得這份功勞,二則孫、徐目前口碑不好,怕說出來恭王更加不敢接。 見世鐸這樣說,奕沂只得收下,一邊說:「我叫寬齡寫個借條給你。」 「改日吧,改日吧!」世鐸忙起身。「王爺累了大半天,我又打擾了這麼久,實在不應該,我這就先告辭了。王爺有什麼事要召我,我隨傳隨到。」 奕沂目送著矮胖臃腫的世鐸搖搖晃晃地走出王府,想起賦閑十年來門庭冷落,今日一旦複出,登門送錢的、遞名刺求見的便絡繹不絕,從今往後,這門前便天天軒車如流水,駟馬如游龍,送銀子送財貨的,將會在門房口排成長隊。他在心裡長長地歎息一聲:權力呀,你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東西,哪怕是貴為皇伯,也不能沒有你! 正在窗前遐想著,寬齡進來稟道:「王爺,李中堂李鴻章已在候客室裡等候。」 「哦,李中堂來了!」李鴻章是他今天約的第一個客人,他轉過臉對寬齡說,「你帶他到西院大客廳裡去吧,我換上衣服就過去。」 恭王府裡無論是客廳、議事廳還是書房,都有中式西式兩種,視客人的身分與愛好分別安置接待。外國客人來訪,都安排在西式客廳,但也有例外。比如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是一個標準的英國人,但此人二十歲來中國,已在中國謀事四十年,自稱愛中國勝過愛英國,對中國古老文化酷愛不已。赫德每次來恭王 府,奕沂都安排在中式客廳裡相見,而且事先還得特別佈置一番,把中國氣味營造得足足的。同樣的,本國客人來訪,則安排在中式客廳,對於那些愛好洋玩意兒的,則安排在西式客廳。恭王知道李鴻章是一個仰慕西洋的人,常將他請到西式客廳或西式書房相見。李鴻章在充滿異國情調的客廳裡剛剛落座,奕訴便進來了。 「李鴻章向王爺殿下跪安。」李鴻章彎腰作揖,左手端著一頂鑲著大紅珊瑚頂子的大蓋帽。 奕沂忙扶住李鴻章的手臂,說:「中堂免禮。」 說罷,注目望著眼前這個正遭受各方指責身處困境的四朝元老。與春天見面的那一次相比,李鴻章明顯地瘦了、憔悴了,頭髮鬍鬚上又多鋪了一層霜。七十一歲的前淮軍首領,原本腰板挺拔硬朗,如今已現出幾分佝僂之態了。 「中堂也老嘍!」 奕沂從心裡深深冒出這句話來,然後拉著李鴻章的手,一起在鬆軟的絨沙發上坐下,關切地問:「近來都還好嗎?」 「唉,再不濟也得挺過來呀!」李鴻章仿佛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似的。「現在王爺複出,一切都有指望了。」 奕沂感受到一種與世鐸不同的真正的情誼。事實上,他和李鴻章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 這種不一般的關係,不但因為他們二人相交年代的久遠,更因為他們彼此之間對國事看法的投緣。當咸豐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年紀輕輕的奕訴便以器局開張而獲譽於朝,與著名的能幹大學士、軍機大臣文祥相契合,在對漢人領兵和與洋人打交道這兩件大事上,總是持開明的態度,與那些頑固守舊的滿蒙親貴們截然不同。他早期信任湘軍,後來又倚重淮軍,這使李鴻章對他感激。尤其在洋務事上,奕訴與李鴻章的觀點幾乎完全一致,即盡 力維持和局,以便徐圖自強。從這個觀點出發,他們主張在國內大辦洋務,與洋人宜友好合作,信守合約,儘量不挑起事端,一旦有事也先立足於調和,儘量利用各列強之間的利益關係來求得平衡。因此他們常常遭到守舊勢力和清流人士的指摘,但他們一直堅信自己的這一套才是真正有效的治國方略,而反對者的論調不是有意唱高調嘩眾取寵,便是未親歷艱難不知深淺。在李鴻章眼裡,奕沂是他在朝中的強大奧援和靠山。在奕沂眼裡,李鴻章是朝廷的干城和柱石。共同的觀念和相互的依賴,使得他們成為少有的官場上的知心朋友,他們可以在自家的小房子裡推心置腹地談論國事和人事。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