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嚴複多大年紀了?」

  「今年剛滿四十。」

  「喔。年紀還不大,今後說不定有無量前途。」已過花甲的皇伯近年越來越感覺到「年富」才是真正的財富,縱有金山銀山,一旦人死身亡,便全都化為烏有。他停了一會,說,「光緒十年前的

  北洋、南洋的舊事我還記得。十年後我不當政了,第二年海軍衙門建立。照理說,應該發展得更快,為什麼不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樣呢?」

  「唉!」李鴻章從胸膛裡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來。「王爺,您有所不知,我難呀!」

  奕沂兩隻略為渾濁的眼睛盯著這位滂館四聚的北洋大臣,認真地聽著他的下文。

  「光緒十二年,朝廷設立海軍衙門,太后命醇王爺總理其事,命慶郡王和我為協理,又命善慶為幫辦。我當時看到這道上諭,因設立海軍衙門的喜悅一下子減了許多。」

  「為什麼?。奕沂頗有興致地問。「你跟我都說過好幾次要由朝廷出面辦個海軍衙門。有人還說,張佩綸積極倡議此事,是受到你的指使。」

  十年前,張佩綸因馬尾之役被革職充軍,在西北荒原一住四年才獲赦回籍。李鴻章賞識他的才華,家裡剛好有一個寡居的女兒,便將四十歲的鰥夫張佩綸招為女婿,並留在身邊做幕僚。一個當年視李鴻章為濁流的清流骨幹,如今卻成了依靠李鴻章棲身的上門女婿,不要說昔日友朋恥笑,想必張佩綸自己心裡也決不會好受。真可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然則張氏的違心曲己,也正好說明一種世情:對於大多數士人來說,「清高」只能建築在舒適的生存基礎上,失去了這個基礎,要再保持「清高」則十分不易。張佩綸的命真的不好。甲午海戰後,李鴻章大受攻擊,張佩綸也因此受到牽連,不少人指斥他應負「參謀失誤」之責。張佩綸成天如縮頭烏龜般地躲在家裡,忍氣吞聲地接受各方譴責而不敢做聲。

  「沒有,這是有人存心挑唆,張佩綸那樣愛管閒事的聰明人,還要我來指使嗎?合北洋、南洋、閩洋、粵洋為一洋的事,他是可以想得到的。」李鴻章喝了一口祁門紅茶,繼續說,「朝廷同意設立海軍衙門,這是我企盼多年的事,我當然歡喜,但委了這一大堆人來辦,令我為難了。由醇王爺來牽頭,這是出於太后的重視。海軍是要與洋人打交道的,醇王爺對洋人的態度,王爺您是知道的,我真怕有些事與他講不清楚。」

  對於自己的七弟,奕沂是再瞭解不過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

  「醇王爺倒也罷了,中間還夾一個慶郡王,後面又跟著一個善慶,這事可不更難辦了?」

  李鴻章說到這裡,有意停了一下。對於慶王奕劻和善慶,他有著滿肚子的牢騷要發。這兩個人都是看中海軍衙門的時髦和銀子,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才弄到這個肥缺,哪裡是辦事的人!可是,現在他們都還與他共著衙門辦事,還是不說為好。

  「我打聽到曾紀澤英國公使任期已滿,請求朝廷讓曾紀澤進海軍衙門。醇王說,曾紀澤是個最合適的人,張之萬也推薦了他。於是我給他寫信,請他趕快回國。」

  「曾紀澤有乃父之風,可惜天不假壽。」奕沂歎息。

  曾紀澤回國後,出任海軍衙門幫辦,不久又兼任兵部侍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眼看將要為國家擔當更大的責任,卻不料四年前以五十二歲的英年早逝,朝野均為之惋惜。

  「是呀,那幾年的海軍衙門多虧了他在支撐。唉,為他的去世,我難過了好些日子,我為國家哭,也為自己哭,我一直把曾紀澤當親兄弟看待。」

  以曾國藩待李鴻章的恩德,奕沂相信李鴻章說的不是假話。

  「海軍衙門有曾紀澤在支撐著,我也極想利用它為大清的海軍做點實事,但事實上,我和曾紀澤的想法都是一廂情願,我們根本沒有力量按自己的意願辦事。現在看來,不辦海軍衙門還

  好,有海軍衙門,反而成了海軍擴建的最大阻力。」

  「這話從何說起?」奕沂微微睜大眼睛問。

  「光緒十二年未建海軍衙門前,北洋、南洋每年都還購船添炮。自從光緒十二年海軍衙門建立後至今,八九年間,北洋、南洋再未購買一隻外國兵艦,連炮臺都沒有增加幾座。今年初夏海上閱兵後,王爺諄諄告誡我,要加強實力。這真正是金玉良言。回天津後,我即與洋技師商量購買英國剛下水的全世界時速最快的巡洋艦,結果戶部未批,這艘艦讓日本買去,這次海上作戰成了我軍的剋星。現在想起來,真正追悔莫及!」

  奕沂驚道:「從甲申年解甲歸田後,我就不再過問國事。李中堂,你剛才說海軍衙門設立以來八九年,海軍沒有添購一艘兵船。這樁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海軍衙門沒建之前,每年尚有各省協助建海軍的四百萬兩銀子。建了衙門後,不要說再增拔銀子,就原先的四百萬,總得照常協解。八九年裡有三千多萬兩銀子,這是一筆鉅款,不買軍艦火炮,拿它做什麼去了 ?李中堂,你可要好好跟我說說。」

  李鴻章望著臉色憔悴的軍機處領班,心裡想:恭王呀恭王,您是真不明白,還是想從我的口裡套話 ?這件事不但朝中百官曉得,連京師百姓都曉得。您不做軍機大臣,到底還是皇上的親伯父呀,何況還有一個女兒榮壽公主天天在太后的身邊,您怎麼可能一點都不曉得?

  李鴻章猶豫著,不知怎樣開口,心裡將措辭仔細掂量一番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試探性地說:「王爺有所不知,海軍衙門設立的前一年,頤和園的園工便已開始了。」

  不料奕沂冷笑了一聲後,說了一句令李鴻章頗感意外的話:「他們之所以要擠掉我,就是為了好放開手腳做這樁事。」

  李鴻章雖說是領三殿三閣之首的文華殿大學士,但他未人

  軍機,一直往返于保定和天津之間,做他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實質上只是一個外官。京師裡的事,他當然也是知道的,但畢竟不太明就裡。他也聽說過慈禧與恭王失和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園工而起的:慈禧要修建,恭王反對,衝突便產生了。恭王並不因慈禧的不悅而讓步,故慈禧對恭王積怨愈來愈深,遂借越南的戰事而罷黜恭王。恭王的這句話,證實了過去的傳聞,而且從話外之音裡還可以感覺到並不因如今的東山再起而冰釋前嫌。這樣看來,下面的話便好說了。因為恭王不是不知道,而是要從我這個海軍衙門會辦的口裡掏出對園工的不滿,使他得到滿足感,獲得一種「讓歷史來證明」的回報感覺。李鴻章本就有一肚子怨氣,正因無處發洩而鬱悶,眼下,正可以對這位多年的知交一吐衷腸。

  「王爺這話使我明白了,為什麼太后當初要讓醇王爺和慶郡王、善慶來管海軍衙門,他們是要讓海軍衙門變成頤和園的金庫。海軍衙門開辦不久,醇王爺便對我說,沒有太后,就沒有大清的今日,沒有太后,也沒有皇帝和李中堂你的今日。我們都要知恩圖報。再過四年,皇帝要大婚,大婚後太后就要歸政。歸政後太后想到園子裡去住,園子現在哪裡能住得人 ?為此,皇帝和我都很著急。太后這一點小小的要求,我們都不能滿足,良心上也說不過去。我問醇王爺,要我李鴻章拿多少銀子出來給太后修園子,我決不含糊。醇王說,不是叫你個人拿銀子,我是跟你商量下,聽聽你的意見。海軍每年有協款四百萬,眼下我們的船炮都大致齊備丁,用不了這多錢。我想從四百萬裡騰出二百萬來給園工用,剩下二百萬足夠海軍開支了;再說,還有不少人願意報效海軍,海軍衙門還可以從那裡得到一大筆銀子。」

  李鴻章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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