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奕沂的確很累了,原本什麼人都不見,回府後便躺下休息,但現在坐等的是接他手之後領了十年軍機處的禮親王世鐸,他不能不見。

  奕沂閉著眼睛,默默地坐了一刻鐘後,起身離開上房,向東院議事廳走去。

  「王爺!」從窗口看到恭王的身影時,世鐸便忙著起身,來到議事廳門邊等候。

  「禮王,勞你久等了。」恭王一邊打躬,一邊對世鐸說,「請上坐。」

  「王爺,您就叫我世鐸吧!」世鐸雖比奕沂年長三歲,但按輩分卻是孫輩。

  「哪能那樣,坐吧!」

  二人在議事廳花窗下的梨木鑲貝太師椅上坐下,寬齡親自為禮王上茶。

  「王爺端坐,世鐸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世鐸起身,整了整衣冠,矮矮胖胖的身軀眼看就要跪下去,奕祈忙起身攔住:「禮王,你這是做什麼,快請坐!」

  世鐸堅持要拜,奕沂高低不肯,二人推推搡搡地客氣了半天,世鐸沒有拜成,重新坐定。

  「王爺,您這一出山,是慰天下臣民渴望雲霓之心呀!世鐸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世鐸端端正正地坐著,兩手放在膝蓋上。「不是在王爺面前表功,世鐸為請王爺複出,單獨跟太后說過兩次,又率領全班軍機給太后上過奏章一次,也是太后憐恤世鐸等的苦心,終於准了奏。」

  世鐸說是不表功,其實是明顯地在表功,但他也沒說假話,的確多次奏請過,奕沂對這些也清楚,說:「禮王和眾軍機的心意我領受了,但我乃是罷黜之人,這些年來一直在王府養病,外間的事情也不清楚,實在是於國事無補,辜負了禮王和眾位軍機的厚望。」

  「王爺,您太謙退了,普天之下,誰不知王爺的經緯大才。」世鐸白白胖胖的臉上現出萬分誠懇的神色。「甲申年,越南的事,責任實不在王爺,都是徐延旭、唐炯等人不中用。至於世鐸我,更無半點想領軍機的心。我自知無能,向無大志,只求這一輩子不出差池,保住祖宗傳下來的這頂鐵帽子,死的時候,能安安穩穩地傳給兒子,我就心滿意足了。是七爺三番五次地勸說,也是不得已領了這個差使,這十年間實在是沒有什麼作為。現在王爺再來領班,我是謝天謝地謝祖宗,這個擔子算是平順地放下了,明天起我就可以安心樂意在家養鳥聽曲逗孫子了。」說罷,咧開嘴笑了起來。

  奕沂面露微笑,極有興致地聽著世鐸的話。對於這位排行孫輩的老禮王,奕沂是清楚的。在高層次的黃帶子中,世鐸的確是個庸才。他不愛讀書,不愛騎射,也不甚關心軍國大事,他喜歡的是養鳥喂狗,打牌聽戲,伶人美女,吃喝玩樂。只是世鐸有個好處,他的所有這些作為,都只在他的王府裡進行,他和他的幾位公子都沒在市井上留下劣跡。而且世鐸愛交朋友,也願意給人幫忙,故而在紅黃兩帶子中間,他有好的口碑。身為一個鐵帽子王爺,世鐸如此行事,也算是王公中的大好人了。所以甲申年,慈禧和奕澴請他出來領軍機處,大家都沒有反對的意見。奕沂知道世鐸這番話是真誠和虛假各兼其半。他無政治野心。對交出軍機處大權的失落感不大;他平庸無才,應付不了眼下的局面,急於擺脫,這都是實情。但他做了十年的軍機處領班,嘗了十年握國家實權的味,從中獲取了無數的甜頭,真的讓他立即就回家去抱孫子,他能甘心 ?再說,十年間的軍國大事,他幾無不插手的,一時就完全擺開他,也不合適。還在從紫禁城回王府的路上,恭王坐在轎子裡就開始思索著他所面臨的第一樁大事:如何處置世鐸和那幾位軍機大臣。一種是學十年前慈禧那樣,將現在的軍機處連領班全行罷黜,以報當年的仇恨,出出胸中這口悶氣。剛一想到這層,奕沂便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這樣做不明擺著是報復嗎7朝野中外,不會都說你心腸狹小、肚量偏窄嗎 ?尤其是太后,她第一個會不舒服。當年那樣做,是她的主意,今日你以牙還牙,矛頭不是指向她嗎 ?往後還得和她同事,得罪她並不是好事。全班罷黜,行不得!但對現在這個軍機處,奕沂實在是不能接受。世鐸不說了,排在第二位的大軍機張之萬八十好幾了,已在病床上躺了兩三年,軍機處的大小事都不過問,這種隨時都會過去的衰翁,為什麼還要讓他占住位子不放?

  還有一個額勒和布,也是甲申年大變中上來的,也是望八的人了。四年前中過風,雖留住一條命,但時常神志不清。這種人還留在軍機處做什麼 ?軍機處乃朝廷最高辦事機構,日理萬機。需要的是最精明最能幹的人才行。世鐸真是糊塗得可以,把個軍機處當成了崇老院、怡養所,荒唐不荒唐!這兩個人無論如何得讓他們退出來。但他們都是元老級的人物,又沒有大錯失,只能用體面的方式退出。可以給他們一個特殊的榮譽,如授紫韁、准予紫禁城騎馬等。只是不能馬上實行,得過幾個月再說。排名第四的孫毓汶與第五的徐用儀,這次被清流罵得厲害,聲稱要攆出軍機處。奕沂也對他們無好感。特別是孫毓汶,不僅擅權專橫,更兼人品卑下,純粹是靠走老七的門路才進的軍機處,世人罵他是醇王府裡的一條狗,奕沂對他更是厭惡。孫、徐是得趕出軍機處,而且是越快越好,為了慎重起見,暫且隱忍一下,過兩個月再說。世鐸為何急著要跟我會晤,其實也就是想探一探關於他本人及軍機處其他人的處置,剛才這番話,不是說得很明白嗎?

  奕沂想到這裡,笑著說:「我十年不問國事了,這乍一當差,還真不知從哪著手哩。你還得幫幫我!」

  正是奕沂所猜的,世鐸之所以在恭王被召見的當天上午便急忙趕來恭王府,並耐著性子在小客廳裡坐等了一個多小時,完全為了探一探恭王對他帶領的軍機處如何處置的口風。昨夜,當確知太后今上午召見恭王的消息後,孫毓汶、徐用儀悄悄來到禮王府。孫、徐二人知道輿情對他們不利,希望能通過世鐸來保持在軍機處的位置。二人湊了四十萬銀子給世鐸,請他出面在恭王面前說說情。世鐸說:「假如我還留下,就為你們說說;假若我都留不下,你們也只好捲舖蓋了。」今天來恭王府,世鐸帶上了這四十萬銀票,但他不想輕易出手,若沒有一點希望,這四十萬不白白擲了,如何向他們二位交代?

  世鐸一時還弄不清楚這「幫」字的含義,但至少沒有立即趕他下臺的意思,還有一線希望在。他想再進一步探探。

  「王爺言重了!」世鐸將前身向恭王那邊傾過去,一副虔誠謙卑的模樣。「世鐸世受國恩,又蒙太后、皇上和王爺的眷顧,在此危急之時,為國家出力,為王爺效命,是我的本分,豈敢當一『幫』字!」

  世鐸說到這裡,有意停下,看看奕沂的表情,見他帶著笑意在傾聽,遂將昨夜挖空心思想好的「引餌」拋了出來。

  「這次和日本的戰事,軍機處和李少荃都認為處理的關鍵在於以夷制夷,俄國和英國都不情願讓日本一國獨吞朝鮮,所以他們有可能會站在我大清這邊。俄國公使巴魯諾夫和英國公使莫頓與我的私交都很好,他們對我是無話不談,我為他們在中國辦過不少好事。俄國的皇后曾私下委託巴魯諾夫為她尋覓一顆大珍珠。巴公使尋覓不到,請我幫忙,結果我在福州為他找了一顆,當作禮品送給了他,巴公使感激不已。要解決與日本的戰事,必須仰仗俄英兩國公使。王爺和他們會談的時候,若用得著我,我一定樂意效勞。」

  世鐸這個「引餌」太誘人了。「以夷制夷」,原本就是過去奕沂辦外交的絕招。自從得知有複出的可能後,他就在考慮如何來解決與日本海戰事,想來想去,還只有重新拿起「以夷制夷」的法寶。世鐸既然有這樣的好關係,何不就讓他來辦理此事 ?看來世鐸至少這段時期不能離開軍機處。

  「禮王,你不要急著歇肩撂挑子,許多事都還要你一起來辦。英俄兩國公使,這些天我就會約見他們,還要煩你先去疏通疏通。這樣吧,」奕沂輕拍了一下茶几,作出一個決定:「明後天我親奏太后、皇上,讓你留下,和我一起來領軍機處吧!」

  果然上了鉤!世鐸心中一喜,口裡卻說:「戰爭失利,我負有很大責任,軍機處領班這個差使,我幹不好,王爺才是世所矚望,我退出,也好讓王爺重建軍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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