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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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瞟了一眼坐在矮幾另一邊的侄兒。四年不見了,卻跟四年前的模樣沒有多大差別,仍然蒼白瘦削,神色不旺。通常的男人,婚後都會日漸向成熟粗壯的方向發展,可他結婚五年了,依舊還是一個沒有長成人的孩子相,想起五年來後宮沒有傳出一星半點喜訊,恭王陡然心驚:莫非他天生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唉,祖宗百戰沙場,九死一生,靠千千萬萬屍骨換下來的這座漢人江山,怎麼就會落在這樣一個孱弱不全的人的手中 ?不要說聖祖高宗的強壯後裔數以百計,就連恭王府、惇王府裡都有上十個精精神神的漢子,偏偏就讓他來坐江山,這難道是天意嗎?一股悶氣堵住胸口,恭王頓時全身不舒服。 「中國和日本開仗以來的情形,六爺自然是知道的。李鴻章的海軍不中用,世鐸領的這班軍機也沒了主意,我對皇帝說,你六伯的病應該早已痊癒,請六伯出來幫幫忙吧!」 恭王聽了這話很不舒服。十年前他本沒有病,生病云云,純粹是為了遮掩世人耳目。他終於開口了:「老臣病體實未痊癒,不能再當重任,以免誤了大事。」 一直沒有吱聲的光緒急了:「六伯,闔朝王公大臣都盼望您出來挽救危局,您就出來幫幫侄兒吧!」 慈禧兩道精心描畫的柳葉眉略微皺了一下,她對兒皇帝的這副神態甚不滿意。恭王推辭一下,就急成這個樣子?明明說的是我叫你請他出來,為何又說成闔朝王公大臣的請求 ?也不能說「挽救危局」的話,真個是情急失態。載湉呀載湉,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六爺,」慈禧平和地說,「皇帝沒臨過大事,一有風吹草動,就心慌意亂,咱們不幫襯幫襯他,行嗎?」 恭王見侄兒那副發自內心的企盼神態,本已心動,想起慈禧三番五次不理睬王公大臣的請求,心裡又有氣。他冷冷地說:。有太后在坐鎮,有禮王和軍機處諸大臣在運籌應對,老臣實無必要再來插手,且一衰弱老翁,亦于事無補。」 光緒生怕就此散了場,心裡又急了:「李師傅、翁師傅都說,國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非六伯出來,不能安定國本。六伯,您無論如何都要出山呀!」 真正一個大孩子!恭王為侄兒的純真而欣慰,也為他的憂國之心而感動,對他的孱弱和不成熟生出幾分憐憫和寬恕來,再推辭不就,似乎有點不忍。 「六爺,莫說我在此坐鎮的話,我也是萬不得已。」慈禧望著奕沂,語氣顯然比剛才要硬了些。「國家遇到這樣的大事,你侄兒年輕又從沒經歷過,怪不得他這樣心急。我自然有責任幫他渡過難關。六爺,你身為宣宗爺的嫡子,文宗爺的親弟,皇帝的親伯父,你能眼看著祖宗江山受到危害而不動心嗎 ?你能眼看著你侄兒遇到難事而袖手不顧嗎?這江山眼下固然是皇帝他在坐,難道與你六爺就無關了嗎?你可是皇帝父輩中健在的惟一之人啊,他不求你求誰?倘若國家有什麼閃失,六爺,你今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 慈禧的話雖然直硬了點,但的確句句在理,擲地有聲。這個時候,還去跟她計較十年前的恩怨,不是顯得自己太狹窄了嗎?若堅不出山,不僅難以面對這位不失赤子之心的侄兒皇帝,也會使李鴻藻、翁同穌等一班大臣寒心,實在地說,也有愧于列祖列宗。想到這裡,恭王決定擯棄前嫌,臨危受命。 「太后,皇上。」奕沂以誠懇的語氣說,「不是老臣有意推辭。委實是年老氣弱,只能在王府養老以終天年,不宜出入廊廟擔當重任,且當年越南之事十年來一直未曾忘記,深恐再誤國事。既然太后皇上不嫌老臣衰邁無能,老臣只能豁出老命,再作馮婦了。」 望著光緒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慈禧心中冒出一絲酸意,她轉過臉對他說:「朝政是你在管,你跟你六伯說說,請他做些什麼?」 光緒挺挺腰板,輕輕地假咳一聲,鄭重其事地說:「朕請六伯重領軍機處,兼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並添派總理海軍事務衙門,會同辦理軍務。」 不僅恢復原來的軍機處領班大臣的舊差使,連醇王生前所領海軍、總署衙門也一併交付,可謂將政事外交軍事全盤委託了。恭王感覺到了侄兒的誠懇,也暗暗驚異嫂子的大方:難道她真的自認無法應付眼前的局面嗎? 他站起身,彎下腰說:「老臣領旨。」 「六伯請坐。」光緒伸出一隻手來向下壓了壓說,「六伯年老,有病在身,就不要入朝當值了,一切事都在王府辦,軍機處、總署、海軍衙門的人上王府來向您請示。」 慈禧笑了笑說:「六爺,大清的事,都託付給你一人了。」 「謝太后、皇上。」恭王嚴肅地說,「老臣只是盡忠效力而已,大清的事,還是由太后、皇上作主。」 領了旨的恭王,與嫂子、侄兒細細地商討起眼下的戰事來。 直到正午時分,奕沂才離開養心殿。杏黃大轎剛在恭王府大門口停下,王府長史寬齡便走了過來,輕聲說:「禮王已在小客廳等候多時,軍機處、總署、海軍衙門各位大人都有名刺遞來,請求王爺安排時間接見他們。」 恭王「唔」了聲,沒有說話,便走出轎門,踏上光潔如玉的大理石臺階。 奕沂來到上房,大福晉帶著一批側福晉早已恭候著。大福晉把奕沂迎入室內,急著問:「太后怎麼說的?」 奕沂面色如常地答:「領軍機、總署和海軍衙門。」 大福晉一聽,滿面喜色,樂滋滋地說:「恭喜王爺!」隨即向後面傳話:「給王爺端來熱水,上銀耳羹!」 一會兒,一個丫環端著一盆熱水,後面跟著個小丫環,雙手捧著一條雪白的西洋毛巾。大福晉親自將毛巾浸在熱水裡,擰開後遞給丈夫。恭王接過,擦丁擦臉和雙手。又進來一個丫環,.雙手捧著一個掐絲琺瑯銀碗,碗裡擱著一把精巧小銀勺。大福晉從丫環手裡接過銀碗,走到丈夫面前百般溫柔地說:「累了大半天,趁熱把這碗銀耳羹喝了吧!」 恭王喝了兩口後,隨手交給身邊的丫環。平日最得恭王寵愛的五側福晉走了過來,對著緊隨身邊的貼身丫環說:「去房裡把王爺的寬袍拿過來,給王爺更衣,讓王爺躺會兒。」 恭王擺了擺手:「不要更衣,我還要見禮王。」 大福晉勸道:「王爺辛苦了,歇會兒吧,別把自己給累壞了!」 恭王說:「禮王已在府裡等候很久了,不好叫他再等下去。」 說完對寬齡說:。你請禮王到東院議事廳等我,我一會兒去那裡與他會面。」 又對大福晉說:「你叫大夥兒都出去,讓我安靜片刻。」 大福晉對眾人揮了揮手,大家都退出門外,只有她和五側福晉留在房裡,以便伺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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