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一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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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從敬事房太監那裡悄悄傳出的消息,說皇上乃天閹,皇后與瑾妃因而不愛皇上,並成天為自己的苦命而憂心仲忡,沒有笑臉,惹得皇上見了她們也快樂不起來。但珍妃不這樣,她對皇上的天閹渾然不覺,一天到晚無憂無慮,臉上總是掛著天真的笑容。皇上怎能不喜歡她 ?太監、宮女們也個個樂意跟珍主子相處。敬事房的人說,這才是珍妃得皇上歡心的真正原因。 外臣對此雖不能辨底細,但有一點證明敬事房的話有道理。皇上大婚五年了,正式冊封的妃嬪有七位,一天到晚圍繞在他身邊的宮女二三十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也看不出別的毛病來,就是沒讓身邊的任何一個女人懷上孕,不是天閹是什麼? 慈禧十年來一直對恭王疏遠冷淡,全班軍機大臣的合詞上奏,元老重臣的懇求都不起作用,還有誰敢再說話?普天之下,除開光緒一人外,再無第二個了。現在太后的態度改變了,是不是珍妃的慫恿且不去管它,光緒本人順應輿情,希望老伯父出山力挽敗局振作朝綱,卻是不爭的事實。 說是老伯父,奕沂其實也並不是太老,今年不過六十二歲。當光緒十六年十一月醇王去世後,在皇帝的嫡親父輩中。他又的確是碩果僅存且惟一壽過花甲的老前輩了。他得到皇帝的尊重和依賴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皇帝沒有想到,他的這位伯父已經難以承受這份尊重和依賴了。 恭王府西院書房裡,恭王半躺在從德國進口的俯仰自如的牛皮沙發上,身上蓋了一件黃緞繡花薄棉被。初冬的陽光透過寬敞的玻璃窗,照在他乾癟的臉上,一雙略顯小的眼睛微微閉著。王府的太監宮女們以為他睡著了,不敢再走進書房來,只在窗外躡手躡腳地來回走動,以備王爺的不時召喚。 其實,恭王沒有睡。自從領了出山的懿旨後,他連夜晚睡覺都不安穩了,何況這一天中最好的上午辰光! 恭王奕沂退出權力中心已經整整十年了。剛退政時他深感委屈、失意和憤懣,甚至覺得這二十多年來的秉國當政的經歷如同做了一場夢似的,他給昔日的心腹同僚寫詩坦陳心曲:「吟寄短篇追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在夜闌更深的時候,他有時會突然浮出奇怪的念頭:假若當年不站在太后一邊,而站在肅順一邊,那情形又是如何呢 ?憑著肅順對曾國藩的一貫信任和曾對肅的感知遇之恩,江南局面的快速厘清應該也是沒有疑義的。肅順固然跋扈囂張,但他的才幹也的確是朝中少有的。辦事輕重緩急,他還是能分得清的。他至少不會在庫帑緊縮的時候,提出修復頤和園的計劃。尤其是當恭王想到繼統續位的大事時,他更加痛心。倘若他與肅順聯手的話,同治死後,這九五之尊絕對會落到恭王府,而不會流失到老七家。唉,天命固然不可預測,這人事又哪裡是可算計得到的? 思前想後地過了幾年,日趨老境的恭王漸漸地心思平和了。國家大事,他索性一概不管了,安下心來在豪華舒適的王府中讀書寫字、賞花聽曲,以藝術之美來充塞心靈;山珍海味,歌舞宴樂,以醇酒與婦人來最大限度地獲得感官的愉悅。歡樂只在今宵,王府即是天堂。當年一心追求權勢欲建赫赫功業的恭王,再也不存任何雄心壯志,決定充分地利用宣宗爺皇六子的天賜福分,在短暫的生命中盡享人世間種種歡快樂趣! 他以樂道堂主人的署名寫下了不少詩篇,結集於《萃錦吟》前後篇中。隨意從前後篇各挑一首來加以對比,都可以看出他十年賦閑期間的心態變化。如前篇中的一首七律:「紙窗燈焰照殘更,半硯冷雲吟未成。往事豈堪容易想,光陰催老苦無情。風含遠思翛翛晚,月掛虛弓靄靄明。千古是非輸蝶夢,到頭難與運相爭。」詩中流露的是前議政王對世事無情的幽怨心曲。再看後篇中的一首五律:「超然塵事外,已得六年閑。欲契真如義,情生造化間。澄心坐清境,深戶掩花關。味道能忘病,不知憂與患。」這裡則是今日樂道堂老人對人生真諦的初步領悟。 此刻,初冬的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京師第一王府在冬陽的照耀下,暖意融融。斜躺在西院書房沙發上的恭王,微覺身上有一絲燠熱。他掀開黃緞被,離開牛皮沙發,走到窗邊的書案前。窗外,夏日裡那些茂盛繁榮紅綠相間的丁香花海棠葉早已凋零脫落,只剩下褐黃色的瘦弱枝幹,給人以衰颯老殘之感,而甬道兩旁的雪松,卻依舊蒼茂勁挺,頗具豪傑氣概。恭王凝神注視著這往日天天相見的冬景,此時卻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值班太監見王爺已起身,忙端了一杯新泡的江南龍井進來放在書案上,然後悄沒聲息地掩門退出。 恭王端起茶碗來啜了一口,就勢在書案邊的高背軟椅上坐下。四天前,養心殿東暖閣裡與太后敘話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自從在醇王葬禮上,與慈禧和光緒帝說了幾句話外,整整四年了,彼此沒有再見過面。當值大太監掀開厚重的棉簾,恭王一眼見暖閣正面的大炕上,太后、皇上分坐在短幾的兩旁。他彎腰走上前去,正要在炕前正中鋪著的軟墊上跪下時,光緒忙說:「六伯免跪。」 慈禧也說:「六爺,今兒個不是叫起,這是一家子人敘話。按照家人的禮節,皇帝還要向您行禮哩!我看,都免了,彼此都去掉這個客套。請六爺就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吧!」 慈禧這種溫婉貼心的話,恭王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了。他記得同治初年江南尚未底定時,慈禧常常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但到後來,溫婉漸漸變成威嚴,貼心漸漸變成隔閡,再不是叔嫂間親熱融洽,而是君臣間的上下尊卑了。恭王在心裡品味了一番後,便在對面雕龍刻風的檀木大靠椅上坐下,立時便有太監送來一碗香氣四溢的熱茶。 「好幾年不見了,六爺身子骨還好嗎?」慈禧的聲音依然如舊清脆動聽。 「托太后、皇上的福,老臣這兩年還沒生過大病。」恭王答著,就勢將對面的嫂子仔細地瞧了一眼,心裡微微一驚:也是六十歲的老太太了,怎麼還依然是面色紅潤,髮髻烏黑,她是如何保養得這般好的 ?想起自己,只比她大得兩歲,就如此多病多痛、血虧氣衰的,上天太眷顧這個逞強任性的女人了。 「一向瞎忙,這些年也沒去瞧瞧你。」慈禧也端起矮幾上的茶碗來,輕輕地移動蓋子,右手小指上的三寸純金護指高高地翹起,淺淺地抿了一口後,又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地將茶蓋蓋好,放回矮幾上,然後拿起膝邊的素底繡著一支蘭花的絹巾,輕輕在唇 邊上印了一下。整個動作在從容、優雅中又透出幾分高貴氣。「光緒十五年皇帝大婚後,我對他說,你已經娶媳婦了,是個大人了,老百姓家的兒子娶了媳婦都要當家理事了,何況一國之主的皇帝!我為你操了十多年的心,現在累了老了,也該歇息歇息,園子裡也修好了兩個宅院,我就搬到那裡去住。軍國大事,你一切自個兒做主吧!」 恭王靜靜地聽著。他知道慈禧的這些話的確都曾經說過,他更知道,慈禧這些話是言不由衷的。 「不料,七爺不肯,說皇帝雖然大婚,但還是年輕,肩膀嫩,擔不了這副重擔,要我再訓政兩年。我說,兩年前,我就要皇帝親政,是你說再訓政兩年待皇帝大婚後再親政,你自己說的話,你忘記了,你就不怕累壞了我 ?七爺說,看在祖宗的面上,你無論如何要再幫他兩年。我說好吧,就看在祖宗面上,再幫一下。今後國家的重大事情及二品以上官員的任命,我過問一下,其他事我不管了。夏秋兩季我住園子。冬春兩季住宮裡。住宮裡,也不要有事沒事都來麻煩我,得自個兒歷練,早早擔起這副重擔來。」 恭王仍然默默地聽著,間或微微點頭,他知道慈禧為什麼要說這番話。她是在皇伯面前表明自己的苦心:這幾年皇帝親政的名不副實,不是因為她想攬權,而是皇帝親生父親的一再拜託。恭王心裡冷笑著。 今年春上,朝鮮出了亂子,害得我們不得安寧。我原本在城裡過完春天後,仍回園子過夏天,皇帝和王公大臣都一再要我留在養心殿。我想也是,打仗這碼子事皇帝從來沒經歷過,怪不得他心虛。七爺也不在了,我不忍心眼看著他受這個苦,就留下了。 恭王心裡想:皇帝怎麼啦,一句話都不說,任憑著太后一個人在絮絮叨叨。十年前,他當國時,常常這樣三人對坐商討國家大事,皇帝也總是難得講一兩句。那時恭王總把他當小孩子對待,也希望他多看多聽少說,但現在已經是二十四歲的人了,怎麼能還是像小孩子樣,只聽不說呢 ?即便是他平庸無能的父親,那年半夜帶兵在密雲抓肅順,也還沒有二十四哩!看來,皇帝連平庸的父親都不如,他難道是個樗駑下材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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