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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李滿庫見張之洞這樣和和氣氣地跟他說話,大為感激,猶豫一下,也便在身旁的一方小木凳上坐了下來。

  張之洞仔細地看了一眼李滿庫,見他也還長得清秀順眼,便說:「你讀過書嗎?」

  「小時候,跟著塾師念過三年書,後來地裡收成差,就下地幹活,沒讀書了。」李滿庫說的雖是山西腔,但鼻音不太濃重,也較之一般山西鄉下人的話易懂。張之洞估計他不大像個死守老家的鄉巴佬。山西人有經商的習慣,不少男孩子讀了幾年書,初識字,會打算盤以後,便不再讀書了。待到十五六歲,便跟著親戚朋友學做生意,天南地北跑碼頭,極少數幸運的,就這樣跑出一個大商人來,絕大多數不過是借此養家鋤口而已。

  「也做過買賣嗎?」

  「十七歲那年,跟著村裡的一個遠房大伯跑了三四年碼頭,後來,大伯折了本,我也就回家了。」

  果然不出張之洞所料。他知道這三四年跑碼頭是一段很重要的經歷,可以長眼界,學知識,比起那些從未出過家門的鄉下人來說,李滿庫肯定要強得多。

  「後來又做些什麼事?」

  「在家種了兩年地,又到外村一家票號老闆的賬房裡做了四年的小跑腿。」

  「好,好。」李滿庫雖有點緊張,但話說得流暢清楚,張之洞對李滿庫的經歷頗為滿意,心裡已有了主意。「今年二十幾了,娶了媳婦嗎?」

  「二十六歲了,前年娶的媳婦。」

  張之洞點點頭說:「好,明天大根帶你到織布局去做事。」

  「謝謝大人的恩典!」李滿庫大喜,忙離開凳子,連連鞠躬。

  「織布局是個大有出息的場所,好好幹,會有前途的。但先得從最苦最累的事幹起,不可投機取巧。」

  「是,是。」李滿庫連連點頭哈腰。

  「滿庫。」張之洞站起身,以親切的語氣說,「你要知道,本督辦了這多洋務局廠,還從沒有招一個三親六戚的,要說因裙帶關係進局廠的,你是第一個。這完全是看在你的嗣父李老先生的分上。佩玉不能常在二老的身邊,你這個做嗣子的不要辜負了二老的期望,要盡人子之責。」

  「大人請放心。」李滿庫說,「大人的恩德和教導我都記住了,從今往後,我對嗣父嗣母,會比對我的親生父母更親。」

  「你去吧!」

  張之洞目送著李滿庫走出簽押房,心裡想,雖然因李滿庫而破了自己的規定,但此舉卻謝了佩玉的父母,而且也為環兒的進府鋪平了道路,還是值得的。此時的張之洞沒有想到:缺口既然打開了,日後就會越來越大,南皮的遠親、貴州的近屬,以後一個接一個地前來武昌投靠,就再也不可能像先前那樣理直氣壯地辭謝了,只好陸陸續續地予以安排。上行下效。總督如此做,司道府縣更明目張膽地公開走私,濫進亂進之風本已成災,到後來,更壞得不可收拾。一個個、一群群、一批批莫名其妙的人,皆因沾親帶故的關係湧進各個局廠。局廠仿佛成了一個永遠舀不完的粥鍋,只要挨得上邊,盡可放心大膽、肆無忌憚地拼命舀。張之洞更沒想到,就是這個老實巴交的李滿庫到織布局後,被旁人以總督小舅子的身分看待,後來居然和別的一批蛀蟲一道,硬是把個好端端的織布局給徹底弄垮。

  第二天,李家二老親自來向張之洞表示謝意,佩玉也因了卻老父的一樁大心事而格外高興,趁著這個極好的氣氛,張之洞將環兒的事告訴了佩玉。佩玉先是一愣,很快也便想開了:他身為總督,三妻四妾本可聽他的便,莫說自己身為妾,就是八抬大轎抬進來的正室夫人,總督丈夫要納妾,她能阻止得了嗎 ?與其無謂地吵鬧,不如歡歡喜喜地接納,為自己日後留一條退路。

  佩玉平靜地說:「我年齡大了,身體不好,照顧不周,你身邊早就該添個人手了。什麼時候進府,這個事交給我來辦,我要把它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的。」

  「千萬不要熱鬧風光!」佩玉這個態度,反而讓張之洞心中有些歉意。他急切說,「納進一個小妾哪能熱鬧風光,越平淡越好。」

  「房子總得佈置一下吧,床呀,梳粧檯呀,這些也得置辦吧!」佩玉似乎比他本人還要熱心。「三天吧,給我三天的時間,我會和大根夫婦把這事操辦得熨熨帖帖的。」

  張之洞感動得拉起佩玉的手,漲紅著臉說:「佩玉,你這樣的賢惠,真不知叫我如何感激你為好。她年輕不懂事,進府後凡事還要靠你指點關照。至於家事,還是像過去一樣,一切由你為主,決不會讓她插手的。」

  佩玉不吱聲。張之洞發現自己滾燙的雙手所握的,竟是一隻從冰窟裡取出的玉如意,熾熱的心立即涼了多半!

  環兒進府後,果然給年近花甲的張之洞注入一股強大的生命力,仿佛真的年輕了許多似的。特製的人參,也讓他恢復了消逝多年的青春活力。他叫趙茂昌如法炮製,再多送一些來。不久,環兒懷孕了。這消息讓張之洞驚喜萬分,他因此而對自己充滿了更大的自信,並將這種自信傾注於洋務事業中。

  鐵廠每天爐火熊熊,鐵水奔流,以日產量一百噸的速度生產著,給總督衙門帶來極大的喜悅。槍炮廠也全面投產。所有的機器設備全都是委託駐德公使許景澄在柏林買的,儘管貨款高達一百七十余萬兩,比原定的價格高出一倍多,但張之洞還是狠下心,從各處騰挪借補,按時如數匯去。現在,用這些設備生產出的七九式步槍、口徑六至十二釐米的各種陸路快炮及過山快炮都已成批出廠了。撫摸著那些冷冰冰黑幽幽的槍炮,聽著隨從們「與德國人造的毫無區別」的恭維話,張之洞心裡甚是得意:「可惜子藥和銅料還得從德國進口,哪一天這些東西我們自己也能製造,本督就十分滿意了。」隨從們立即說:「這有何難,馬都有了,還怕沒有鞍子!有張大人掌門,過兩年,我們再在旁邊建一個子藥廠、一個銅廠,所有材料就不再從德國買了!」

  說得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

  織布局裡生產的布匹已開始在湖北省行銷,張之洞耳朵裡聽到的也是銷路暢通的好消息。紗廠已經出紗了。繅絲廠的廠房不久也可以竣工。制麻局也在規劃中。武昌城裡的洋務局廠,可謂蒸蒸日上,前景遠大。

  相繼辦起的四所實業學堂:自強學堂、算學學堂、工藝學堂、礦業學堂,也開始招生丫。每所學堂收的學生並不多,在三十至五十人之內,但錄取嚴格,待遇優厚。每所學堂開學那天,張之洞必定前去訓話,殷殷告誡學子們珍惜青春年華,學會實際本事。儘管世家子弟都不屑于進這種實業學堂,但清貧的農家學子卻為讀書期間的豐厚待遇和結業進局廠的高薪前程所吸引.對實業學堂趨之若鶩。湖北的通都大邑窮鄉僻壤,很快便都在談論這些亙古未有的洋學堂,貧寒人家子弟在這裡發現了另一種晉身之途。從此以後,隨著這種新式學堂的大量開辦,「學而優則仕」的獨木橋,被多種多樣前景美好的寬廣道路所取代。人們不必都擠在入仕做官的惟一通道上,科學技術、工業商貿,眾多的領域都可以讓人充分展示其聰明才智。做得好,一樣的出類拔萃,一樣的財富滾滾,一樣的獲得地位,一樣的顯親揚名。士人的觀念一旦改變,整個社會的觀念也便隨之改變。一個新的時代,隨著洋務局廠和實業學堂的興辦,便這樣不可阻擋地來到了古老的神州大地。

  下午,張之洞正在簽押房裡審閱嘉魚縣的稟帖。

  三個月前,蔡錫勇向張之洞建議要各縣將該縣的物產一一查明稟告總督衙門,以便摸清家底,為湖北進一步發展洋務實業做準備。蔡錫勇特為對總督說:在西洋發達國家,這都是各省各縣所必備的資料,許多國家是由政府出面派專人逐處查核的。鑒於鐵政局目前人手不夠,先由各縣自查自報,然後再由鐵政局派出專人有針對性地去核實。張之洞欣然採納,立即以督署名義下發公函,要各縣照辦。

  嘉魚縣令姚希文接到這份公函後,將刑名師爺、他的遠房兄弟招來商議。

  「老八,你看這事咋辦?」

  姚縣令將公函遞給了師爺。師爺看丁看,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說:「這張制台真是個愛熱鬧的人,無事生事,這事咋辦?老爺,你就召集一批人到各鄉各都去訪查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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