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但是,畢竟張之洞多年來身邊只有一個女人,他顯然不是那種酷好女色之徒,辦這事得小心謹慎,切不可魯莽。長期跟隨張之洞的趙茂昌,深知這位制台大人好比一匹烈馬,倘若馬屁沒有拍到點子上,說不定會招致鐵蹄踢掉自己的門牙。

  七月底,在張之洞五十七歲生日前兩天,趙茂昌特地坐洋輪來到武昌,給老主子祝壽。張之洞對生曰一向淡然處置,不過家人團聚一起吃餐飯而已,從不對外聲張。趙茂昌作為總文案,當然知道總督的生日,但先前他也不便送禮祝壽。這次身分不同,他給張之洞送了禮,禮品是一支經過特殊處理的高麗山參。一個老郎中曾教他一個秘方:尋十隻五寸長的雄性海馬,焙乾碾成灰,再將半斤罌粟殼也曬乾碾成灰,拌合這兩種灰,將其溶解于清水中,置人參於此溶液中浸泡三個月,晾乾後長期保存。這種人參,在補元益神壯陽增精上遠勝一般人參,對中老年男人有奇效。趙茂昌服過幾支,果然不謬。

  趙茂昌神秘兮兮地說:「這支人參非比一般,於身體的好處妙不可言,您不妨試試。」

  張之洞年來常感精力不支,極想通過補品來提神培氣。趙茂昌這個馬屁可真是拍到點子上了。他痛快地收下。於是,兩人的話題便從調補精力延年益壽開始了。趙茂昌將精心編造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說給張之洞聽。

  「武進太平橋有個老頭子,今年一百零二歲了,依然耳聰目明,身體硬朗,平時生活起居,不要人照顧。今年春上,我特為拜訪過他,真是名不虛傳。」

  「你問過他的長壽之道嗎?」張之洞果然對此極有興趣。

  「問過,我去的目的也就是想從那裡學學長壽之道。」趙茂昌正正經經地說,「老頭子說,許多人都問這個,其實我並沒有長壽之道,與大家一樣地過日子。說來你們還不相信,我中年之前身體並不好,四十來歲頭髮就白了不少,一年到頭,小病小痛也很多,不像是個能享高夀的人。六十歲以後,反倒一天天強壯起來。不怕你老弟笑話,我六十二、六十四.六十六連添三個兒子。今年最小的兒子都已三十六歲了。」

  張之洞聽到這裡也笑了起來,問:「他六十歲以後接連生三個兒子,那他的老婆多大年紀?」

  「我也這樣問過老頭子。」趙茂昌見張之洞興致如此濃厚,說話的勁頭更足了,「老頭子說,五十八歲那年死了婆娘,原本不再娶了,獨自過了兩年後,實在耐不住孤寂。這時恰好有兩個蘇北逃荒母女來到太平橋,母親得急病,無錢醫治,女兒寧願賣身救母,做僕做妾都行。別人都慫恿我,我的兒孫也沒意見。這樣,我就將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買來續了弦。從那以後,身子骨倒是越來越好。不然的話,我怎麼會在以後八年裡連得三個兒子 ?興許是我積了什麼陰德,老天爺要讓我老頭子人丁興旺。說到這裡,老頭子哈哈大笑起來。」

  張之洞說:「六十多歲老翁生兒子的事也是有的,只要女人年輕,這不是怪事。只是身體越來越好,又居然活過百歲,倒是稀罕事。」

  「香帥,卑職想這或許就是采補的作用了。」趙茂昌望著張之洞,眼神裡似乎看不出半點淫邪的味道。

  博覽群書的張之洞自然知道,古代房中術中的采補一說,即年老男子與年輕的女子交合,則可以強陰補弱陽;反之,年老的女子與年輕的男子交合,則可以強陽補弱陰。據說武則天晚年面首極多,其實是想以陽之強補陰之弱,企求長壽。張之洞對這套采補之學將信將疑,聽趙茂昌這麼說來,采補真的可起作用了。

  他說:「采補一說由來已久,老年男子討小妾的也不少,也並不見得人人有效果,這老頭子怕是命好吧!」

  「香帥說的有道理。卑職後來請教太湖邊一個老郎中。他說這要看女子的血氣如何,若女子血氣特為旺盛的話,就可以收強陰補弱陽之效。老郎中說得不錯,那個老頭子的續弦如今也年過花甲了,身體仍然強壯,看來那女人屬￿強陰一類。」

  張之洞笑道:「是你親眼所見的事實,也不由我不信了。」

  趙茂昌以一種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語氣說:「香帥,假若能遇到一個合適的女子,我來為你張羅此事如何?」

  武進老頭的實例的確有很大的說服力,張之洞巴望強健,也希望長壽。他滿口應道:「好哇,你能找到這樣強陰的年輕女子嗎?」

  趙茂昌收起笑語,一臉誠摯:「香帥,我趙茂昌受您多年的大恩大德,現在是開缺回籍之身,您仍不嫌棄,我即便肝腦塗地也無以為報。我要竭盡全力為您辦好這事,就算是對您的一點孝敬。」

  趙茂昌是如此感恩戴德,張之洞倒有幾分感動了。

  他是一個恩怨分明的性情中人。想起身邊這麼多僚屬幕友,都受他恩惠甚多,就沒有一個人這樣真心真意知暖知痛地為他著想;還只有趙茂昌,不忘舊恩,不忘故主,實實在在地替他辦事。他也想到趙茂昌可能是要因此圖起複或是求什麼別的。即便如此,也不是使壞心。人家真的對你好,你也應該回報回報,過兩年風聲平靜後,是可以再用的。張之洞由衷地說:「竹君,難為你一番孝敬之心,我知道了。」

  趙茂昌大喜,立即離開武昌,順流放舟,趕回武進。他不急著把環兒送去,他要再好好調教一番。

  離武進不遠的揚州,是由來已久全國聞名的調教女人的地方。此處並不教女人讀女四書、列女傳之類的典冊,也不教女人三從四德、婦道女規的聖賢之教,它教的是女人應該如何服侍男人,如何博得男人的歡心。賣弄風騷、吹拉彈唱、梳妝打扮、挑逗撩撥等等,凡此種種能打動男人的心,撩起男人的性的本事,都得教授。揚州有專門調教這種女人的場所。這種女人有一個古怪名稱,叫做「瘦馬」。有學者研究,「瘦馬」源于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的一首詩:「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後事至目前,不信君看取。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歲間,已聞換一主。」「瘦馬」出門後或進妓院,或進歌樓,或做小妾,都比別的歌女妓妾要強得多。

  大約在唐代時,揚州瘦馬便開始出名;到了清代,由於鹽商的麇集,揚州瘦馬達到了鼎盛時期。趙茂昌將環兒帶到揚州城,選了城裡最負盛名的嚴媒婆家,交下一百兩銀子,限三個月把環兒調教成一個人見人喜的瘦馬。三個月達到這個標準,本來是做不到的事,但嚴媒婆貪這一百兩銀子的厚利,便一口答應下來。

  三個月後,趙茂昌去揚州城再見環兒時,果然見環兒變得豐腴白嫩,在一身光鮮合身的衣裙襯托下,顯得更加嫵媚,尤其是她的眉目神態、舉止言行,樣樣比先前大不一樣,讓人看了舒心暢意。除開吹簫奏琴一時不能見效外,她還能唱得十幾支好聽的曲子。又會跳舞,舞動起來,彩袖飄舞,很有幾分寺院壁上畫的飛天模樣,直看得趙茂昌著了迷,真有點後悔,不該答應了給張之洞。先知道環兒能變得這樣可愛,早該自己收了做第四房姨太太的。想起今後的官宦前途,趙茂昌硬了硬心,帶著環兒上了船。

  趙茂昌在黃鶴樓客棧住下。第二天便去拜見張之洞,當天晚上,張之洞在客棧裡見到了環兒,頓時吃了一驚。張之洞並不是一個貪戀女色的人,也不是見異思遷的輕薄漢,但作為一個充滿活力的男人,容貌美麗姿態曼妙的女人,卻不能不令他歡喜愛慕。他想起自己的三任妻子和現在身邊的佩玉,在令人一眼便心迷意亂這點上,還不能與這個女人相比。他是個從不逛妓院吃花酒鬧狹邪遊的人,他不知道,這種讓人心迷意亂的本事,正是賣笑女的特長,而從揚州教坊裡走出來的瘦馬,更比別處技高一籌。

  張之洞十分滿意。趙茂昌請他連夜將環兒用一頂青布小轎抬進總督衙門。張之洞想了想說,過兩天吧!「過兩天」的原因便是得先跟佩玉打個招呼。

  與佩玉有十年的夫妻情意了,今天再置一房姨太太,居然連個招呼也不打,張之洞心有不忍。他正琢磨著拿一樁什麼事來補償佩玉,不想佩玉倒自己求上來了。想到這裡,張之洞說:「老人家的心意我很理解,有一個嗣子在他們身邊,也可以為你省許多心。明天,你叫你的弟弟到我這裡來一下。我看看,給他個什麼差使合適。」

  張之洞如此爽快地答應,令佩玉頗感意外,她立即高興地把這事告訴了父母和堂弟。

  第二天,佩玉的堂弟李滿庫怯生生地來到督署簽押房。

  「坐下吧!」張之洞放下正在寫批文的墨筆,招呼著站在一旁的李滿庫。

  「小人是來聽大人吩咐的,不敢坐。」

  上身僵硬、兩腿微微打顫的李滿庫巴不得早點坐下,但他嘴上仍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來。李滿庫是個鄉下人,到武昌來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官。現在一下子見到總督大人,他如何不膽怯!儘管知道,總督是堂姐的丈夫,但堂姐是妾,而不是夫人。按禮制,妾的娘家人是不能算作丈夫的戚屬的,庶子的外婆家只能是嫡母的娘家,而不是生母的娘家。老實本分的李老頭也一再告誡嗣子:不能將自己當作總督的小舅子看待。正因為此,李滿庫對張之洞一口一聲「大人」,而稱自己是「小人」,同時也不敢坐。

  「坐下吧。」張之洞很能理解李滿庫的心態,臉色和氣地說,「你是佩玉的堂弟,現在又做了李家的嗣子,與別人不同。你不要拘束,坐下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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