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拜堂後,準兒就是你陳家的媳婦了,你要直呼她的名字,不要再叫小姐了。」張之洞的臉上並沒有多少喜色,倒是抑鬱重重的模樣。「因為從小沒了娘,我不免嬌慣了她,身邊的僕人自然更是捧著哄著,準兒身上少不了富貴人家子弟的嬌驕之氣。過門之後,倘若有對婆母不孝,對丈夫不順之處,親家母還要多多管教才是,切不可因為她的父親是總督的緣故,而有所顧忌。」

  這幾句話說得秋菱心裡十分熨帖,看來張大人的確如桑治平所說的,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她心中的顧慮大大地減少了,忙說:「小姐在大人的教導下,自然是知書達理、聰慧賢淑的,陳家也不知哪一輩子積下了陰德,能迎進這樣高貴的媳婦。」

  張之洞淺淺地笑了一下,正要再和親家母好好聊一聊,擔任今晚司儀的梁鼎芬走了過來,對張之洞說:「桑先生到哪裡去了?」

  張之洞左右看了一眼。說:「他剛才還在這裡,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了。你叫大根去找找他!」

  「來了,來了。」

  正說著,桑治平大步地走進廳堂來。原來,就在秋菱和總督聊天的時候,桑治平趁著這個短暫的空閒,急忙去幕友堂換了一套新衣服。再次出現在秋菱面前的桑治平令她眼睛猛地一亮,只見他身穿一襲銀灰色的上等蘇綢夾裡長袍,套一件黑色蘇格蘭絨呢馬褂,頭上戴著與馬褂同料制的瓜皮帽,帽子的前額上嵌了一塊拇指大的深紅雞血玉。最令秋菱注目的是腳底下那雙黑布厚底新鞋。秋菱一眼就看出來了,這鞋是她給他納的。那年他們重逢於香山,他從她二十四雙布鞋中拿去的那一雙。他一直珍藏著,直到今天,在如此特別的場合中當著她的面第一次穿上。只是,這是一雙棉鞋呀,重陽節穿棉鞋,豈不太招人矚目?

  秋菱的心猛地劇跳起來,周身的血在奔騰著。

  她滿懷深情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與自己並坐的督署首席幕友:已過半百的他依舊挺拔而瀟灑,似乎與三十年前的肅府西席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兩鬢時隱時現的白髮,記錄了這段漫長的歲月滄桑。她心裡偷偷地想著:倘若三十年前,她與他能拜堂成親,讓他今天名正言順地做新郎官的父親,那這人世間該有多麼的美滿。想到這裡,一股興奮而羞澀的笑容飛上她的臉龐,不覺微微地低下頭來。就在這個時候,桑治平也在看著她。在桑治平的眼裡,今夜的龍風燭光下,身穿吉服的她依然身段勻稱,面容姣好,尤其是那雙含情脈脈的杏眼,仍是當年的溫柔明亮,與肅府時期的那個小妹妹沒有任何不同!

  「節庵,開始吧!」

  當桑治平在張之洞的右手邊的空椅上坐下後,張之洞對梁鼎芬說。

  武昌知府近日出缺,正眼巴巴盯著這個位子的兩湖書院山長兼總文案,今晚榮膺這個重要的職務,心裡格外興奮,這意味著總督沒有把他當外人,也將意味著有補武昌府缺的希望。他今天也把自己裝扮一新,十分賣力,臨時從書院調遣十來個能幹的學子,把婚慶典禮所應該辦的事辦得有條有理、熨熨帖帖。

  參加今晚婚禮的除開二十多個幕友以外,就是衙門裡較有點頭臉的衙役和僕役。遵照張之洞的指示,武昌官場上的人一個沒請,因為張、桑、陳三家都不是本地人,除開念礽的弟弟和佩玉的父母,也幾乎沒有別的親戚。四五十位客人將松竹廳的裡外坐得滿滿的,人人都懷著喜悅亢奮的心情參加這難得的慶典。

  在一陣鞭炮嗩呐聲中,大家所翹盼的今夜主人公們終於從後院走到前廳來了。

  首先走出的是張府二公子仁梃和桑家的小姐燕兒。

  仁梃穿著玄色長袍天青馬褂,頭上戴一頂寬沿煙色呢帽。他原本瘦小單薄,今天這套新衣服一穿,平時不大起眼的二公子突然變得抖抖擻擻、神采飛揚起來。仁梃右手拉著一條三尺多長中間紮成一朵大牡丹的紅綢帶,綢帶的那一端便是新娘子桑燕。桑燕身穿大紅衣裙,頭上罩著一方鮮紅頭巾。她個子高挑,看起來似乎比仁梃要高出小半個頭。現在她靜靜地站在夫君的身旁,宛如給松竹廳再增加一根火紅的大蠟燭:鮮紅明亮,光豔照人。客人們在心裡想著,一旦頭巾掀開,眼前必定是位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這張公子真是百世修來的福氣。有年輕好勝的幕友不免有點嫉妒:看仁梃這副嘴臉模樣,若不是生在總督家,他能娶得到這樣的美人嗎 ?哎,這真是人強強不過命!秋菱也一直在盯著桑燕看,默默出神:好一個漂亮的小姐,真個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知道自己的媳婦比不比得上?正在遐想之際,又一對新人走上前廳。這一對新人的出現,立即使滿座嘉賓沸騰

  起來,幾十雙眼睛一齊聚焦在這對新人身上。

  原來,這對新人的裝束一反祖祖輩輩中國新婚的傳統打扮。

  只見新郎念礽身穿一套鐵灰色毛嗶嘰洋服,裡面雪白的襯衣領口上結著一條流光溢彩的紅緞領帶,頭戴一頂黑色高筒紳士帽,腦後那條粗大的髮辮不見了,腳上著一雙雪亮的黑色牛皮鞋。再看新娘,卻更令人駭然:穿在身上的是一襲雪白洋裙,又長又寬的裙腳足足在地上拖了三四尺。白皙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粉色珍珠項鍊,在燭光中熠熠閃爍,尤其令人驚異的是:新娘沒有罩頭巾,那經過精心裝扮的更加美麗的面孔、那盤成高髻滿是首飾的烏黑頭髮,一覽無餘地層露在眾人面前。幕友們一陣陣高聲喝彩,衙役、僕役們滿臉詫異,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兩個新人。若不是平月見慣了的熟人,他們真懷疑前面站立的是兩個洋人。

  秋菱也驚呆了:兒子穿洋服,她倒不陌生,過去在美國留學時,寄回來的照片上通常穿的都是這種服裝,而媳婦的這等美貌亮麗,使她大為欣慰,至於如此大方莊重、敢於不罩頭巾而拜堂成親,則又令她大為意外。她轉過臉去看了看親家公,只見張之洞微笑地看著女兒女婿,似乎對這樣的穿著非常滿意。

  「一拜天地!」松竹廳裡響起梁鼎芬高亢的帶著厚重廣東腔的官話。

  兩對新人對著皓月在上的夜空深深地拜了一拜。

  「二拜父母!」

  仁梃、燕兒小兩口走了過來,向著張之洞和桑治平雙雙跪下,叩了一個頭。張之洞笑著說:「親家,仁梃做了你十二年學生,從今日起,是學生又兼女婿了,你可要替他多盡一份心哦!」

  桑治平望著眼前的新郎官,心裡自是歡喜不盡。十二年來,朝夕相處,小窗課讀,十歲少年郎今日成了真正的男子漢,桑治平對仁梃的感情,早已超過通常的師生情誼。張之洞的話提醒了他:如今家已成了,業如何立呢 ?總不能老做讀書郎吧!張家的二公子今後該以什麼作為自己的事業?

  桑治平也笑著說:「是呀,仁梃該自立了,過些日子我要和他談談立身建功名的事。你做父親的應該先替他謀畫謀畫。」

  接下來,念扔和準兒也在秋菱和張之洞的面前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磕頭。張之洞端坐不動,秋菱見準兒向她行這樣的大禮,心中頗覺不安,身不由己地站起來,一邊說著「不敢當,不敢當」,一邊忙扶著準兒,讓她起來。張之洞也趕緊站起來,扶著秋菱的肩頭說:「親家母,你坐著。她是你的媳婦,向你磕頭,是理所當然的,怎麼能說不敢當 ?你不要扶她,她年紀輕輕的,自己能起來。」

  說得秋菱又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只得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看著兒子和媳婦雙雙站起,彎腰侍立一旁,她心裡甜蜜蜜的。二十多年來的含辛茹苦,仿佛由小兩口的這一拜而全部補償了。

  念礽沒有向桑治平跪拜行大禮。他至今也不知道,這個乎日以表舅相稱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桑治平以無限深情看著眼前光彩奪目的兒子,心裡有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快樂與欣慰之感。這些年來,面對著日漸成為湖北洋務棟樑的念礽,桑治平多少次想親口對他說一句:孩子,我就是你的親父親,你是我的親骨肉。但他牢記秋菱的叮囑,話到嘴邊又強咽下去了,並且決定一輩子都不對兒子說出這個真相。

  兒子做了張之洞的女婿,無疑為他今後西學長才的施展提供了更為寬廣的舞臺。這是兒子的造化,也是他的安慰。對照兒子看看自己,桑治平有一種深切的落伍感。歲月在推移,時代在前進,導中國于富強的學說看來不應再是管仲與桑弘羊之學了,而應該是西洋之學。在這方面,自己一竅不通,如今的弄潮兒應是兒子一輩了。「且把艱巨付兒曹」,桑治平的腦子裡突然冒出曾國藩的父親的這句名言來。是的,自己該歇息了,富民強國的理想,也只有念扔他們才可以去實現。

  「夫妻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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