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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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署理兩江 九九重陽節這一天,是張之洞和桑治平商定好為兩對小兒女:仁梃和桑燕、念礽和準兒的大喜日子。張之洞不想因兒女的婚慶驚動武漢三鎮的官場,更不想看到官場上常見的情形,即借辦喜喪大量收取別人的賀禮的事出現。他一向以廉潔自律,如今身為湖廣之主,更要為官場立一榜樣。他和桑治平都主張一切從簡,不邀請三鎮任何官吏,就連總督衙門裡面的官吏們也不請,為了表示對幕友的尊重和感謝,決定破例為督署全體幕友擺三桌,其中兩桌是洋務幕友,但有一條規定,不得送一文錢的禮物。幕友們領下總督的情,但又覺如此太過分,便委託鐵政局督辦蔡錫勇前去轉述他們的意見。 蔡錫勇對張之洞說:「二公子成親,大小姐出閣,兩台喜事一起做,這真是總督衙門難逢難遇的大事。各位幕友能躬逢盛典,又蒙特為賞臉宴請,眾人都備覺榮光。大人不收賀禮,以身作則,杜絕官場時下流行的不正之風,幕友們都很能理解且極為讚賞。只是幕友們既吃喜酒,卻一文錢禮物都不出,於情理太相悖。大家說,總督這樣規定,我們都不好意思去吃喜宴了。」 張之洞說:「雖說是喜宴,我其實是借這個機會表示對大家的謝意。各位幕友多年跟隨我,不嫌我的粗疏不周,也不嫌衙門薪少事煩,實在難得。」 蔡錫勇說:「梁崧生有個主意,他說念礽在美國多年,對美國人結婚儀式的莊重簡樸很稱讚,尤其稱讚他們在婚典上互贈戒指、彼此祝福這一節。崧生說,二公子和大小姐的婚典上不如加上一個洋程序:互換戒指,當著父母和眾位親友的面說一句表白的話。這兩對戒指便由我們全體幕友出。四個戒指,二十多個幕友,攤下去,一人攤不上一兩。這實在不能算禮物,只是借此表示個意思,造出個氣氛而已。香帥看如何 ?」 張之洞說:「西洋人這個儀式好,又簡單,又意義深遠,我很欣賞。接受各位幕友的建議,加上這個洋程序,四個戒指的禮物我也接了。我們都沒有見過洋人的婚禮,送戒指時要講些什麼話,你得先擬好。」 張之洞欣然接受大家的主意,這種從善如流的氣度令蔡錫勇喜慰。他笑道:「外國人在互贈戒指時,彼此說,親愛的,我一輩子都愛你。」 張之洞也笑道:「這話有點肉麻,除念扔外,其他幾個孩子都說不出口,改一句吧!」 蔡錫勇想了想,說:「洋人的婚禮上還有一個程序,是男女雙方向著證婚人盟誓。誓言通常是這樣一句話:無論是貧賤還是富貴,無論是健康還是患病,我都終生愛你,決不改變。」 「這句話好!」張之洞打斷鐵政局督辦的話。「男女結合,攜手相伴,開始漫長的人生。生活中最大的考驗,往往在貧病貴賤四字上。有貧窮患病而被拋棄的,也有因富貴而變心的。洋人這句話概括得好,比『一輩子都愛你』這幾個字更要實在些。」 「那我們就將它移植過來,作點改變,把這句話作為他們互換戒指時的盟誓。」 「行,就這樣定了。」張之洞快樂地說,「這就叫做中西合璧,華洋會通!」 九月九日傍晚,總督衙門松竹廳成了兩對新人的婚禮慶典場所。松竹廳跟平時一樣,並沒有多加修飾,只是在朝南的正面牆上貼了兩個大大的紅紙剪的「喜」字,外加四根一人高的龍鳳花燭。張之洞和桑治平作為家長出席了婚禮,今晚的婚禮儀式的家長中,還有一位地位低微的人物,那就是念礽的母親秋菱。 一個月前,與小兒子一起住在香山城裡的秋菱,接到大兒子的來信,信上告訴媽媽,婚期已確定在重陽節,請媽媽早點到武昌來。秋菱接到信後,喜得成天合不上嘴。她沒有作多少準備,在小兒子的陪同下,立即動身,一路顛簸辛勞地來到了武昌城。 這些年來,兒子跟著總督張之洞,在桑治平的悉心照顧下,從廣州到武昌,做了不少大事情。每當讀到兒子那些充滿著歡快的信件時,秋菱總是止不住熱淚流淌:兒子終於出息了,他辛辛苦苦在美國學的洋學問終於在中國派上了用場。秋菱不去過問鐵廠、槍炮廠究竟對中國有多大的作用,兒子學以致用,心情舒暢,她就萬分滿足了。兒子很孝順母親,每年總要寄回不少銀票,但秋菱除拿小部分給小兒子外,大部分都存了起來,好將來給兒子成親時用。快三十的大小夥子了,還沒有成個家,做母親的能不替他著急嗎 ?她有意要為兒子在廣東老家尋一個,兒子每次都說,不著急,男兒三十年方少,還早呢。侄兒都快要發蒙念書了,他還說早。秋菱想:興許是在美國受的影響,聽說洋人都是立業在先成家在後。兒子要學洋人的樣,母親也拿他沒辦法。後來,兒子來信說:張大人看上了他,要把大小姐許配給他,已訂了婚。 秋菱得到這個喜訊後,心裡又喜又憂。 喜的是兒子終於定了親,而且定的是總督的大小姐。女子有了婆家,這一生就有了歸宿;男子娶了媳婦,一顆心就有了拴系。母親多年來心中最掛牽的事終於放下了。被張大人看中,招為乘龍快婿,這說明兒子的確很優秀。在鄉里鄉鄰之間,為母親爭了大臉面。 憂的是媳婦是個千金小姐,她會不會在丈夫面前居高拿大,不盡婦道?她看不看得起這個婆母,尤其是當她知道婆母是丫環出身的小妾後,會是怎麼看待的? 秋菱想到這裡,心裡很不是滋味。其實,娶媳婦還是娶小戶人家的好:實在。男子漢大丈夫靠自己的本事立身處世,能到哪個地步就到哪個地步,不需要依仗岳家的勢力。當然,她知道兒子的人品,兒子不是那種存心攀高枝的人。總督看上了他,把自己的大小姐許配給他,他也沒有理由堅持不答應呀。 哎,秋菱歎了一口氣,這真是命裡註定她今後那段情緣要遭遇太多的磨難。 原先,秋菱是想在念礽成親後與他住在一起的。與大兒子一家共享天倫之樂,固然是她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是因此而能常常見到桑治平,與他說說話,聚一聚,聊慰幾十年來的相思之苦。那年香山城的巧遇,給秋菱帶來的喜悅決不是言語和文字所能表達得出的。八九年來,對重逢的回憶,鹹了她心中一口時常湧冒甜水的泉眼。但現在,媳婦是個這種身分的人,今後怎好和諧相處 ?看來,武昌是不能長住了! 結婚典禮開始前,大根代表四叔邀請秋菱堂前就座,與張之洞並列接受新人跪拜。秋菱一時惶急,推辭著不肯上去。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與總督大人並排相坐,她也不能面對著督府中那眾多飽學師爺,接受他們的祝福。正在為難之時,桑治平走了過來,秋菱臨時有了主意。 「表哥,我不上去了,你代替我吧!」 「那哪兒行?」桑治平感到意外。 「怎麼不行!」秋菱說,「你是念礽的表舅,完全可以代替我!」 「表舅」,秋菱說出這兩個字時臉紅了起來,桑治乎也一時間心跳血湧,定了定神後,他笑道:「秋菱,如果你今天沒來,我以母舅的身分接受他們小兩口的跪拜,也可以說得過去。但你來了,而且是張大人親自邀請來的,怎麼可以不出面而由我代替呢 ?」 見秋菱還有點緊張,桑治平懇切地說:「秋菱,張大人是個通達平易的人,他既然挑中了你的兒子,他當然會看重你這個親家母。你今天上去跟他並坐,接受兒子媳婦的跪拜是天經地義的,張大人心裡會很高興;你不去,他反而心裡不高興。他已經來了,正望著我們,你不要再推辭了,快去吧!」 秋菱抬眼望去,果然見張之洞已經坐在大堂正上方右邊的椅子上。照習俗,婚典上,男方的家長坐左邊的上位,女方的家長坐右邊的下位。秋菱見張之洞並不因自己是總督而特殊,將左邊的上位虛席以待,心裡頗為感動。她不再猶豫了,整了整衣襟,在大根的導引下,向大堂上方走去。 見秋菱上來,張之洞忙起身,指著身邊的太師椅,微笑著說:「親家母,請這邊坐!」 秋菱紅著臉說:「張大人,你是湖廣總督,我是一個平民百姓,不好和你並坐!」 張之洞正色道:「親家母,你這話見外了,念礽和準兒成了親,今後我們便是一家了,哪有什麼總督和百姓的區別,彼此都是親家,一樣的身分。」 「張大人言重了。」秋菱嘴裡這樣說,心裡還是很高興的。畢竟做過京師相府的丫環,見過大人物和大世面,秋菱一旦就座後,心裡也便安寧下來。趁著婚典尚未開始,張之洞主動和親家母拉起了家常。 「準兒七歲便沒了娘,雖有個做官的父親,其實是個苦命的孩子。」張之洞滿含深情地說著,話語中帶有幾分對自己未盡好父責的內疚,對出嫁女兒的不舍。「今後做了親家母的媳婦,我想你會像待女兒一樣待她的。」 在秋菱的心目中,堂堂湖廣制台,一定是個威嚴峻厲、缺少情意的剛硬男人,卻不料他對女兒也有這樣深的慈愛之情,與普通老百姓並沒有什麼兩樣。頓時,她覺得自己的心與制台大人的心一下子拉近了許多。她本是一副多情的柔軟心腸,聽了這話,不禁對即將過門的兒媳婦添了幾分憐憫,說:「自小失去娘親的孩子,最是可憐的,女孩比男孩又尤為可憐。小姐這些年來內心一定很孤寂,我只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對小姐,我會看得比兒子更加金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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