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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好,好。」吳秋衣笑吟吟地答應著,從裡屋搬出九塊長約四尺,寬約八寸,厚約三寸的木板來。

  張之洞和桑治平、大根都圍過來,一人拿起一塊細細地看了起來。桐木塊略帶褐黃色,木質細密,紋路清晰。桑治平雖不是操琴高手,卻也喜歡琴瑟管弦,他用手指頭叩了叩木板,立時發出一種幽深綿渺的聲音來。他又聞了聞,除開一股淡淡的桐香外,果真有一絲兒焦味,看來這位吳郎中沒有說假話。他對張之洞說:「這確實是制琴的極品桐木,尋常不易得到。」

  張之洞對這幾塊木材也非常滿意,笑著對吳秋衣說:「你的這位道友也知道蔡邕焦尾琴的典故,可見他讀過《後漢書》。一個方外人能喜讀史書,確乎難得。」

  吳秋衣說:「幻化子雖是道長,卻酷愛讀書,除道家典籍外,史書、詩文雜集他都愛讀。每隔三年則外出雲遊半年,雖不插手俗世,但天下大事、民生疾苦都了如指掌。」

  桑治平感歎地說:「這才是真正的得道者。老聃、莊周,表面上看都是韜光養晦,遁跡山林,其實心裡一刻也沒有忘記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憂愁疾苦。老聃說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也。這話說得有多中肯綮!紫霄宮主得道家真諦。」

  吳秋衣笑道:「桑先生真是幻化子的知音。實不相瞞,他雖在武當修道,但也是香濤兄的治下,他對香濤兄這幾年總督湖廣的情況也很清楚。他這次除送香濤兄九截異桐外,還為你未來的九張琴命了名。」

  「有這事?」張之洞顯然很高興。「你將這些名字都告訴我。」

  吳秋衣說:「幻化子依次將九張琴命名為:澄懷觀道、山水清音、蘭馨蕙暢、窈窕深渺、仙露明珠、惠風和暢、鶴鳴九皋、澹泊明志、天下和平。」

  吳秋衣每念一個名字,張之洞便點點頭,心裡已將名字記下來了。九張琴名念完,桑治乎微笑著說:「有意思,紫霄宮主學問不淺!」

  吳秋衣說:「幻化子對我講,張制台是大學問家,為他的琴取名,有班門弄斧之嫌。幻化子也不過是玩玩而已,並不是要香濤兄就採納。」

  「我全都採納。」張之洞說,「這名字取得有多好,既深得樂理之妙,又一派仙家風味,我哪裡想得出!只是我得把它的次序調換一下。」

  「怎麼個調換法?」吳秋衣問。

  「你的朋友是道家中人,他把澄懷觀道當作第一要務可以理解。但第一號琴我將自己留下,並傳之張氏長房。我張氏世受國恩,當和國家休戚與共,和百姓命運相連,所以我得將原排第九的天下和平與澄懷觀道對調。你有機會的話,可將我的這番意思轉給你的老友,望他諒解。」

  「幻化子本是戲言!你卻如此認真,我想他不但會諒解,而且會感激。」

  桑治平也說:「這樣調換一下最好。其實,無論是道家還是佛家和儒家,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百姓,天下太平是老百姓的最大願望。以牧民為職責的一方疆吏,更是應該時刻把這一點放在心上。香濤兄這一調換,正體現社稷之臣的本色。」

  張之洞笑說:「你的這位武當山長也不是一個庸常的出家人,他既對世事人生一切了然,也跟你說了些什麼心腹話嗎?揀幾條可以對我們俗人說說的,說出來聽聽,也好得點啟示。」

  桑治平想起過去作為一個局外人常有許多看法,這十年來置身事內,反而顯得遲鈍了,便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秋衣兄,你和紫霄宮主都是局外人,一定會有不少真知灼見,說說吧!」

  吳秋衣想了想說:「世俗間認可的正事談得少,我和幻化子談道典、談山水較多,偶爾也閒扯過幾句。給我印象深的,是他說過這樣一些話。」

  張之洞和桑治平都認真地聽著。

  「他有次說這幾十年來,國家的元氣虧損很大。一虧於洋人的入侵,二虧于長毛和撚子的作亂。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虧於吏治的腐敗。朝野內外的大小官員十之八九為自己的私利,為社稷蒼生著想的不到十分之一,國家的各級權柄都在這些人的手裡,這個國家的元氣還不虧嗎 ?」

  張之洞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這話雖不中聽,但說的是實情。他不得不佩服這個方外人眼光的冷峻尖利。

  「還說了一些,但那些話我估計你不能聽,所以我也不說了。」

  什麼話不能聽?這句話反而刺激了這個一向好強的總督大人,他偏要聽聽:「你說吧,沒有我不能聽的話。」

  「好,那我就說了。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能怪我。」吳秋衣略停片刻後說,「幻化子說,大清的朝廷可能保不久了。」

  張之洞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這可真是大逆不道的話,怪不得他不肯說,但既已開了口,還是讓他說明白。

  張之洞不露聲色地說:「他有什麼根據呢?是觀天象嗎?」

  「不是天象是人事。」吳秋衣平靜地說,「胡騎憑陵,內亂頻仍,官吏腐敗,民不聊生,這些都不說了,他只說兩件事。」

  深夜的歸元寺雲水堂禪房,死一般的寂靜。

  「第一件,辛酉年英法軍隊打進北京,咸豐帝離京出逃,結果死在熱河行宮。自古君王離京師出逃,乃國之大不祥,何況還死在外邊。這不是亡國之兆是什麼?」

  張之洞和桑治乎彼此對望了一眼,都不能說什麼。是的.他們又能說什麼呢?這是三尺童子都知道的事,只是誰都沒有將它與「亡國」連在一起來思考罷了。

  「第二件,同治帝未及弱冠而崩,沒有留下一男半女。今上,大婚四五年了,也沒見生下一男半女。從開國以來直到道光帝,哪一朝的主子不是在這個時候已子女成群了 ?皇嗣式微,正是國家式微的象徵。」

  這也是明擺著的事情,只是人們都不從這方面去想罷了。

  其實,世界上許多事理,稍微往深層去多想一想,就會大不一樣。珠寶很可能只是被一層淺淺的土灰所掩蓋,稍稍動下手,或許就能得到;但人們習慣於常規常情,就是不願意去撥開這層土灰。真的是天不佑大清嗎 ?張之洞突然感到一絲恐懼。

  桑治平問:「他還說了些什麼?」

  吳秋衣望著張之洞說:「他也說到了你。對這些年在湖北辦的大事業也頗有微辭,你想聽嗎?」

  「怎麼不想聽?」張之洞打起精神來說,「兼聽則明,順耳逆耳的話都要聽。」

  「幻化子說,張制台這幾年在湖北確實辛苦,又是辦局廠、又是辦學堂,從洋人那裡引來了許多新名堂。張制台用心當然好,想讓中國跟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只不過恐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吳秋衣看了一眼張之洞,見他眉頭皺得緊緊的,知他心裡不高興,但吳秋衣還是覺得應該叫他清醒清醒,不要讓腦子熱得發了昏。

  「幻化子說,張制台可能認為引來的是洋藥,能讓中國祛病補神,但在我看來,或許不是洋藥,只是洋服而已。穿起這套洋服,粗看起來跟洋人一樣的體面了,風光了,但經不得細看;細細一看,洋服裡面原來是個病人膏肓、骨瘦如柴的人。若是痼疾不根治,再好看的洋服穿在身上也精神不起來。所以幻化子說,中國寄希望于張制台的,最關鍵之處不在辛苦辦局廠辦學堂,而是在想辦法根除中國積澱已久的沉屙。幻化子以為除中國之病的良藥當在變法。若張制台借助自己崇高的聲望和地位,能輔佐皇上來一番大變法的話,中國或許能有一線希望。如此,張制台於中國的貢獻,則要遠過於辦洋務。」

  幻化子把局廠學堂比作洋服,很令張之洞不舒服,但聽下去,也覺得那位武當山道長的話不無道理。鐵廠也好,自強學堂也好,畢竟是一枝一葉的事,律令法規才是國家的根本。根本不變,枝葉再好,也不足以改變全域,但變法是何等重大的事情,豈可輕易言之!在中國的史冊上,變法總是與殺頭流血、放逐充軍、身敗名裂等等苦難悲慘聯繫在一起。紫霄宮的道士可以高談療疾、放言變法,武昌城裡的疆吏哪能隨便言及此等事情?

  但是,幻化子的這幾句話也開啟了張之洞的心扉:中國積弊已久,元氣傷盡,欲圖富強,的確不能只靠洋務一途,是得從根本大計上去考慮。然一動根本,又談何容易啊!

  他起身對吳秋衣說:「夜深了,我得回去了。謝謝你和幻化子給我尋到這樣好的焦木,還得謝謝幻化子的這一番旁觀之言。你這次在歸元寺多住段時期,下個月小兒女婚嫁,若不嫌棄的話,我請你過去喝杯淡酒。」

  吳秋衣忙說:「這是府上的大事,我自當前去祝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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