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九四


  眾人如同領得大赦令,從死亡線上獲得新生似的,紛紛走出鋼廠。一股秋風從漢水上刮過,穿過龜山的花木草叢,來到鐵廠,輕輕地撫摸著這群中外參觀者。大家仿佛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快樂,第一次覺得涼風的可愛。

  蔡錫勇趁熱打鐵,對兩位貴客說:「槍炮廠就在鐵廠的旁邊,我們去看看吧!」

  從心裡來說,尼古拉、凡納不想再去看槍炮廠了,此刻他們最大的希望是洗澡換掉濕衣服,躺下休息休息。但這一內容是早就由他們自己提出的,又不好意思拒絕,便只得遵照安排,穿過鐵廠的右側門來到槍炮廠。

  槍炮廠的占地面積雖只有鐵廠的一半,但仍然是一個很大的工廠。這裡也有五六個高大的煙囪和十來個廠房,蔡錫勇依舊精神抖擻地一一向客人介紹:零件廠、子彈廠、運輸處、修理部……但包括兩位客人在內,所有的參觀者都已沒有剛才的興致了。

  當蔡錫勇提出一一看時,尼古拉太子說:「只看看組裝成槍的那個廠吧!」

  蔡錫勇說:「好,那我們去看看裝配廠。」

  眾人於是徑直來到槍炮廠裡的最大廠房。一進廠房,便看到一排排嶄新的步槍擺在工作臺上。蔡督辦指著槍支介紹,這些槍都是我們廠造的:這是仿造的英國毛瑟槍,這是仿造的德國克虜伯槍,這是仿造的英國波利槍。太子和世子既不是帶兵的將領,又不是做槍炮買賣的軍火商人,根本就不懂這個槍、那個槍的,只得胡亂點頭叫好。陳念初在一旁用英語補充:「鐵廠大門兩旁衛士手中的槍,也全都是我們這個槍炮廠自己造的。」

  尼古拉太子的眼睛睜得亮亮的,剛進門時那種肅殺的氣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憑直感,他覺得那些槍的殺傷力不小。他抬起頭來將車間前後左右看了一眼,車間裡擺了幾十座工作臺,每座工作臺上都擺滿各種槍上的零部件。穿著一色工裝的工人都在忙碌著,熟練地裝配槍支,「哢嚓、哢喳」的清脆響聲從各個角落裡傳來,把一個裝配車間弄得像演兵場樣的殺氣騰騰,隨時都會有刀出鞘、彈出膛的廝殺局面出現。

  尼古拉太子心裡想:用不著再看了,這裡正在生產仿歐美各國的最新槍支,估計僅這個車間一天裝配一千支槍不成問題,若照此推算,年產量將有三十萬支以上,三年下來便足可以裝備一個國家的軍隊了。如此一想,年輕的俄國儲君不禁生出幾分敬畏之心來。

  其實,這個洋太子完全被中國人給蒙了。

  槍炮廠雖然建成了廠房、煙囪,安裝了不少機器,還有近一千號員工和十來個洋匠,但正經製造槍炮子彈的機器,從英、美定購的還沒有運來,向江南製造局買又沒有買到,這些槍支子彈怎麼能生產得出來 ?儘管若干年後漢陽槍炮廠紅得發紫,曾經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裡成為中國第一號兵工廠,它所製造出的數以百萬計的漢陽造,二十年後成為反清革命志士手中的精良武器,四十年後又為抗日戰爭立下汗馬功勞,然而,在當時,它確實還只是有其名無其實。

  今天展現在洋太子面前的這一切,全是湖北綠營的表演,這幕戲由已升為參將銜親兵營頭目張彪一手導演。他將親兵營三百五十名兵士全部派到槍炮廠。其中二百名士兵荷槍列隊迎接客人後,便分散在廠部各處巡邏站崗,一方面防備意外,確保安全,一方面也製造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氛,給俄皇太子一點精神上的壓力。另外一百五十名便全派到裝配車問。在駐防武漢三鎮的綠營處,張彪收集了二千杆新式步槍,一大半擺在廠門進口處做樣子,一小半被換上工裝的士兵拆開散在工作臺,然後在客人來的時候,再一支支地裝上。這些士兵為此訓練了半個月,明知這是在弄虛作假,但在一種「滅敵人威風,長自己志氣」的宣傳鼓動下,一個個心中充滿著愛國的激情,仿佛大家所做的正是一樁捍衛國家尊嚴、打擊洋人囂張氣焰的莊嚴神聖的大事,與平日的虛假矇騙有本質上的不同。

  從槍炮廠出來後,尼古拉太子懷著很大的敬意,一本正經地對張之洞說:「總督先生,您所創辦的鋼鐵廠是亞洲的第一大鋼鐵企業,整個亞洲,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工廠了,就是我們俄羅斯,甚至包括歐洲大陸,也很少有幾個在規模上能與此處相比的鋼鐵廠。一年多的時間裡能造成這樣大的鋼鐵廠,您毫無疑問創造了東方的奇跡。您是當之無愧的中國英雄,我佩服您,我要向世界宣揚您的成就。您的槍炮廠也很了不起,一年造出的武器可以裝備一個集團軍,三五年後貴國所有的軍人手裡拿的都將是您造出來的槍炮,您對中國的貢獻太大了!」

  辜鴻銘把這些話一字不漏地翻譯出來。張之洞聽後無比興奮激動,一種揚眉吐氣、宏圖已繪的豪情勃然興起,嘴裡卻有節制地說道:「太子殿下誇獎了,無論鐵廠,還是槍炮廠,都還在剛剛起步的階段。太子殿下下次再來的時候,我們的事業將會更宏大,更興旺。」

  第二天上午,由肅王善耆和藩司王之春及協理總文案梁敦彥等人陪同,客人遊覽了武漢三鎮的名勝風景。下午四時,以湖廣總督衙門名義所舉辦的盛大宴會在晴川閣舉行。

  離鐵廠大約五裡處的龜山東端,巨石突兀嶙峋,直劈長江波浪,這便是禹功磯。它上面的禹王祠、禹柏、岣嶁碑等,都是武漢三鎮有名的前人遺跡,尤其令人留連的是,此處占盡山川之勝。風和日麗之時,登禹功磯,眺望對岸高聳的黃鶴樓、雄踞的黃鶴磯,眼中長江之水滔滔東去,一瀉千里,隨風起伏的波濤上白帆片片,江鷗點點,真令人心曠神怡,豪情滿懷。遠在明代,范仲淹的十一代孫范子箴出任漢陽太守時,便在禹功磯上建了一座二層樓房,四面皆空,設茶坊酒店於上層,刻唐賢宋人詩詞於楹柱,以利客人坐在桌上便可感受獵獵江風,極目楚天形勝。范太守極喜崔灝《登黃鶴樓》中的「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句中的「晴川」二字,將此樓命名為晴川閣。得知俄皇太子要來武漢後,晴川閣便定為設宴之地,予以重新修繕。

  此時,武漢三鎮罕見的盛宴已經擺開。首席上一張大圓桌,第一號客位坐的便是兩年後登上沙皇寶座的尼古拉太子,左手邊坐的是肅親王善耆。肅王既是接待尼古拉的主人,又是光臨武漢的貴賓。挨著善耆坐的是譚繼洵,以下王之春、陳寶箴、桑治平。第二號客位坐的是希臘世子凡納,凡納之下依次坐的是梁敦彥、蔡錫勇。與尼古拉對面相坐的是今日宴席的主人湖廣總督張之洞。為便於翻譯,辜鴻銘坐在太子和世子之間。團團圓圓的席上,可謂客人尊貴,主人高雅,滿桌陪伴者盡皆三楚精英,華夏俊才。,今天上席的全是地道的鄂菜。這鄂菜雖不列中國的八大菜

  系,算不上名菜,卻也自有它的味道。突出的特色是味重色香,講究的是火候工夫,尤以煨湯名聞海內。湖北的煨湯用的是不上釉彩的黑土瓦罐,將要煨的新鮮食物洗淨,連冷水一道裝進瓦罐,水平罐口。先用猛火煮三滾,這時瓦罐的水溢出三成。再上各種調料平罐口,將罐口蓋好用石頭壓緊,然後再用溫火慢慢熬,一直熬到湯只有三成為止。此時,打開罐口,濃香撲鼻,倒出的湯鮮美可口,喝下肚去,渾身舒泰,留在嘴裡的餘香,三日不散。而且這種湯什麼都可以煨,貴到山珍海味,賤到蘿蔔紅薯,一樣地都可以煨出超過原味三分的湯來。

  今天,主人為客人精心選擇了四個煨湯:長江喜頭魚(即鯽魚。鯽與吉諧音,吉字乃喜字之頭,故稱喜頭魚),漢水甲魚,洪湖蓮藕,鄖陽木耳猴頭菌。尼古拉貴為俄皇太子,自小吃的是西餐大菜,奶酪麵包。莫斯科凍牛肉,巴黎燒蝸牛,倫敦烤乳豬,羅馬大羊排,一直被他認為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名菜。今日喝了武漢的這四道煨湯,一口口香鮮美味直沁-ib脾,把他心中的四道名菜統統壓了下去,嘴裡不斷吐出他今天上午剛學會的中國話:「好,好!」惹得眾人一齊開懷大笑。

  凡納世子也將這些中國菜吃得津津有味。

  辜鴻銘拿起桌上的酒壺,給兩位貴客斟上,然後對尼古拉說:「酒怎麼樣?好喝嗎?」

  「好喝,好喝極了!」與所有的俄國男人一樣,尼古拉太子也十分愛喝酒,今天的酒和煨湯都令他覺得異常新鮮有味。

  「比貴國的伏特加如何?」

  「比伏特加要香醇,進口時的感覺也比伏特加要好。」尼古拉以行家的口吻答。

  「俄國的伏特加不好喝。」希臘世子直爽地插話。「伏特加除酒性烈外,沒有別的味道。」

  他朝著太子說:「我懷疑你們的伏特加就是白水兌酒精。」

  尼古拉並不以凡納貶低伏特加為意,笑著說:「比起中國的酒來,伏特加是要差些,我這一路上喝的中國酒都比伏特加好。不過,我們俄國人喜歡喝伏特加,就是看中它的酒性烈,一瓶伏特加喝下肚,勇氣一下子就來了,什麼事都敢做,死都不怕。」

  辜鴻銘笑著說:「這就是酒的作用,我們中國自古就有烈酒壯起英雄膽的說法。」

  尼古拉指著酒壺問:「這酒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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