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九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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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炮廠本是訂的德國克虜伯廠的機器,但要明年春天才能交貨,趕不上迎接俄皇太子,於是張之洞臨時決定就近去上海,從江南製造局裡轉買。江南製造局是李鴻章在同治四年署理兩江總督時,在上海創辦的一家機器廠,後來逐步發展成為中國最大、設備最為齊全的軍工廠,專造槍炮子彈,廠裡的所有設備都是從英、美、德等國家買來的。張之洞估計勻一點出來給湖北沒問題。誰知他想得簡單了,機器是可以勻得出的,但他們不願意勻,因為他們不希望看到今後有一個強大的對手出來,與他們競爭,這正好比同市之賈一樣的心態。江南廠雖然一直與李鴻章關係密切,但這事他們並沒有請示李鴻章,由督辦本人作的決定。張之洞因為跟李鴻章不和,便懷疑他在作梗,其實錯怪了李鴻章。 「怎麼辦呢?」不管是誰在刁難,反正機器落空了,鐵政局的督辦很為此事心焦。 張之洞一時也沒辦法,說:「煉鋼廠的事,槍炮廠的事,這兩件事你就別操心了,我來處理。你現在趕緊買一千噸德國焦炭回來,再精選幾千噸好鐵礦,先在生鐵廠試煉兩次,只要生鐵廠能流出鐵水來,就算大成績了。」 「您說得對,是得先試驗試驗,這是頂重要的。」 「還有,」張之洞想起了一件事,「你安排栗殿先他們去做一件事,把鐵廠和槍炮廠的環境好好佈置一下,路要拓寬鋪平,買一些花草樹木來栽上。幾個主要的工廠廠房都要用石灰粉刷好,尤其是你們督辦、主辦那座樓更要裝飾好。此外還要佈置好一間寬大的接待室,以供客人休息談話,這問房子要豪華氣派些。」 「好。」蔡錫勇說著,正要起身,張之洞又想起一件事,說:「給鐵廠槍炮廠的所有員工每人做一件新褂子,到那一天都穿上。」 「需要這樣嗎?」蔡錫勇神色遲疑。「這要花一筆額外開支的。」 「多花點錢不要緊,顯示我們湖北鐵政局的氣概是最重要的。」張之洞拍了拍蔡錫勇的肩膀,得意地笑起來。 金秋十月,是中國大地的收穫季節,也是一年中最為美好的時期。從南到北,到處一片果熟香飄,天碧水澄,尤其是地處荊楚要塞的武漢三鎮,告別了為期三四個月的難耐暑氣、滾滾熱流,人們如同從蒸籠熱鍋中掙脫出來似的,有一種喜獲新生的感覺。仿佛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有點心情來享受造化和歷史給這座名城的慷慨賜予。 武漢三鎮其實是有它的獨特魅力的,僅僅一條滔滔長江就給了它無限的蓬勃生機。在秋日碧淨如洗的天際下,江面顯得格外的寬闊壯觀。那是華夏之母博大豐厚的胸襟。江水東去,波光疊映,那流的是她的香甜乳汁。你看那龜蛇二山隔江相望,猶如兩個護江之神,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曆千秋萬代而不老。再看那禹王磯、黃鶴礬,更是兩座鎮江之寶,將河妖水怪壓在流沙之下,不讓它們興風作浪,保佑這一段河道良田受惠,舟旅無驚。 今天,三鎮江面上將要迎接來自歐洲的遠方貴賓。一大早,特使桑治平和總督衙門的代表梁敦彥率領著一批人馬,登上裝飾一新的購自英國的神女號艦艇,開出江漢關下游三十裡處的白沙灣等候。 十時整,張之洞率領著湖北省撫藩臬三憲、各道府官員以及駐守湖北兩鎮的總兵副將等一批高級文武,蟒袍鮮明、翎頂輝煌地來到漢陽門碼頭。文武官員們個個形容整肅,如臨祭祀一般,一改往日聚會時高聲大語誇誇其談的混亂,偶爾的交談也只是附著耳朵的竊竊私語。倒是張之洞神態自若,一副舉重若輕的大將風度。一切他都準備好了,該彌縫的也已彌縫了,正如技藝高超的伶人渴望在高規格場合中獻藝一樣,張之洞盼望的也正是在高規格人物的面前展示他的洋務政績。今日的中國是土不如洋。地方上的堂堂道府,不如一個傳教士;京師威風凜凜的軍機大臣,可以被西洋公使的一句脅迫之辭聽得兩腿發抖。毫無疑問,不久便要加冕的俄皇太子,正是眼下中國境內規格最高的洋人。鐵廠、槍炮廠讓此人來參觀,其影響程度甚至高過太后、皇上的駕臨。自認為湖廣地窄不足以供其回旋的張之洞,是多麼希望能借這次朝野矚目中外關心的機會,大展一下他的雄圖遠略。他笑著和坐在一旁的辜鴻銘聊天:「湯生,你沒有在俄國住過,俄國話是怎麼學來的 ?」 「我在愛丁堡大學讀書的時候,學校要求除英語外,還要修三門外國語,我就選修了拉丁語,希臘古語和俄語。有人說,你是中國人,漢語本身就是一種外語了,何必還要多修三門歐洲語。我說我喜歡語言,班上有幾個俄國同學用俄語交談,我聽起來挺有味的。」 這幾個月來,辜鴻銘為了做好這次接待的翻譯事宜,除了閱讀大量有關俄羅斯的文獻及俄國皇室資料外,還特別注意加強口語的溫習,盡可能做到流暢準確,完美無憾。』「我們中國有很多方言,都不好懂,我做了五年粵督,還是聽不懂廣東話,外國也有方言嗎 ?假若這個皇太子說方言呢,你聽得懂嗎?」 辜鴻銘笑了起來,說:「這點外國跟我們中國也差不多。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因地域不同,語音也會有區別,比如說美國南部的語言跟北部就有明顯的不同,但是不像我們國家方言之間的差距大。另外,他們也像我們中國一樣,有官場通語,有上流社會交際語言。就拿俄國來說吧,首都聖彼得堡的上流社 會裡,便有一種他們習慣的言語聲調,你要進入上流社會圈,先得把那套言語聲調學好,不然你一開口,就露了馬腳。別人會譏笑你是土包子,瞧不起你。至於在俄國宮廷,則以講法語為時髦。俄國皇室成員,法語都很好,這位俄國皇太子曾在巴黎求學五年,能說一口流利的正宗法語。」 張之洞感到奇怪:「他們為什麼這樣抬高法語?」 「法語被公認為是世界上最嚴謹的語言,它的一個詞一個字就只能有一種解釋,沒有歧義。所以世界上兩個國家訂合約,除他們各自的文字外,還要有一份法文本作為共同的依據,萬一今後遇到分歧,則以法文本為准。」 「噢。」張之洞點點頭說,「訂合約用這種文字很好,但若用這種語言寫詩,則會變得單調。詩無達詁,一個字一句詩,包含的內容越多越好,若一百個讀詩的人,能得出一百種不同的感受來,那這一首詩就是最好的詩了。」從外國的語言文字談到自己擅長的詩文,張之洞的興致大為高漲,對著旁邊一群洗耳恭聽的高級官員,侃侃高談起來:「湯生,你讀過李商隱的無題詩嗎 ?那些詩真寫得好,濃豔綺麗,撲朔迷離。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湯生,你知道玉溪生這兩句詩要說的是什麼嗎?」 「不太清楚。」在這樣一種場合下,張之洞居然還有如此閒心吟起李商隱的情詩來,辜鴻銘既為總督好整以暇的氣度所欽服,又深感詩文在其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心裡暗暗想:或許,舞文弄墨才是這位大帥的本色。 「所以,後人有『詩家都說西昆好,可惜無人作鄭箋』的歎息。過幾年我致仕回籍,不做別的事,專門來做玉溪生的箋釋。」 「大人做義山詩的箋釋,那將是詩壇上功德無量的事。卑職也最愛讀義山詩,到時我來給大人做助手。」王之春興致勃勃地 插話,半是實話,半是討好。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高興,指著王之春對辜鴻銘說:「王藩台的詩寫得不錯,你今後可拜他為師學寫詩詞。」 當著眾人的面誇獎自己的詩才,王之春很為總督給他面子而感激,忙說:「論詩,自然是香帥獨步天下,無人可及的。湯生要學詩,還是拜香帥為師為好。」 辜鴻銘說:「我早想學詩了,只是沒有遇到好老師。藩台稱香帥獨步天下,香帥稱藩台詩寫得不錯,看來,二位大人都是詩壇射雕手。我今天當著眾位面,就拜二位大人為老師學詩詞,你們可不要推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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