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張之洞·中 | 上頁 下頁 | |
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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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洞拍了拍王之春的肩膀快樂地笑了起來,心想:這人心眼兒真是活絡得很,可惜,兩湖這樣能辦事的官員太少了! 沒有多久,馬丕瑤回了親筆函:「十五萬借款單理應遵命照辦,只是廣西實在貧困不堪,千方百計,才只湊出九萬兩,剩下六萬兩當再過兩個月籌措。敬希寬諒。」 張之洞知馬丕瑤是個實誠君子,便回函說有九萬已很感激了,廣西窮困,剩下的六萬不必費神了。 至於王之春推薦的借主,其為人則遠比馬丕瑤要複雜得多。住在天津的盛宣懷,此時已升任天津海關道兼津海關監督和中國電報總局督辦,輪船招商局督辦,集中國最肥的官缺和最賺錢的洋務企業頭目于一身。他上得李鴻章的寵信,下靠包括鄭觀應在內一批人才的襄助,精明強幹,長袖善舞,把個亦官亦商的事業做得轟轟烈烈紅紅火火。若論個人資財而言,說他富甲天下並不過分。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便看中了湖北的煤鐵,知道那都是能發大財的好東西。那年專程去上海拜訪赴任途中的張之洞,便是沖著那些黑金子的,若張之洞同意,讓他來辦更好,即使不同意也給張之洞備一個案。所以當後來張之洞謝絕了他的要求後,他並不後悔此行。這幾年來,他一直以極大的興趣關注著龜山腳下的那座鐵廠,不止一次地感歎張之洞的見識和魄力不僅遠在一般平庸督撫之上,而且駸駸然直追李鴻章。張之洞比李鴻章年輕二十多歲,如此看來,執明的督撫牛耳,領將來政壇風騷的,豈不正是這顆冉冉而升的新星麼 ?盛宣懷多麼想和張之洞拉近關係,可張之洞不像李鴻章,清高而自負,難以靠攏。 去年鄭觀應陪同張謇從武漢回到上海後,又到天津去了一次,向盛宣懷談起了鐵廠的狀況。這位《盛世危言》的作者眼光比世人尖利高遠,如同他能從常人眼裡的盛世背後看出潛在的巨大危機一樣,他也看出了表面風光的鐵廠背後存在的許多弊端:衙門作派,無人真正負責,人浮於事,鋪張浪費嚴重,技術工匠缺乏,管理渙散,整個鐵廠好比一隻蒙著虎皮而沒有血肉的假老虎。鄭觀應預料這個鐵廠很難辦得成功,今後不是負債累累,便是中途夭折,難有別的好出路。盛宣懷儘管沒有親自去看,但他相信鄭觀應的分析不錯。這正中了他的預見。盛宣懷辦了二十多年的洋務,也與許多外國企業家有深交,積自己的經驗和別人的研究,他清醒地認識到,洋務這個從洋人那裡傳過來的玩意兒,只能按洋人那套辦法去做;若只知從洋人那裡移來機器和技術,而不把洋人成功的管理措施移過來,所謂的洋務便徒有外殼而沒有內質,徒有皮毛而沒有靈魂。張之洞把鐵廠辦成今日這個樣子,恰恰是因為他不懂這個道理而沿用官場一套的緣故。 當然,鐵廠尚未建成投產,存在的這些弊病目前還不至於形成大的障礙,也只有鄭觀應這樣的人才看得出。正在興頭上的張之洞可能根本發現不了,即使看出些,估計他也不會太重視。有一次他跟李鴻章略微說了說。李鴻章冷笑道,張香濤那人一貫大言欺世,他辦鐵廠,煉不煉得出鋼鐵是次要的,他圖的是虛名。 盛宣懷知道李、張二人成見甚深,李鴻章說的是挖苦話。鐵廠即便今後辦不成功,但張之洞本人的氣魄還是可嘉的。盛宣懷對張之洞在湖北辦的洋務局廠仍投人很大的關注。 現在這位號稱理財能手的湖廣總督因銀錢的困窘,來向他借錢了。通常人面對借錢的事都頭痛,盛宣懷對張之洞的借錢卻是高興得很。這主要還不是因為張之洞日後會取代李鴻章而預為張本,而是因為他看准漢陽鐵廠不管是成是敗,都會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他樂意插手其間。 接到張之洞的借款信函,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乾脆送他三十萬兩,不要還了。但轉念又想,是不是太巴結了,李鴻章知道後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如此贈送好比捐款,自己不成了慈善家嗎 ?四海之內,盼望捐款的人千千萬萬,你今後如何應付?要不,不要張之洞的利息?想想也覺得不妥,無息貸款在國外是用來扶助貧窮,建鐵廠並不屬此類。最後盛宣懷決定按票號利息的一半借三十萬銀子給湖北。這是屬低息貸款的範疇,彼此之間既顯示友好又不至於傷自尊心。 張之洞接到盛宣懷的信後,果然大為高興。 經過兩個多月的突擊搶建,兩個主要廠:煉生鐵廠與煉熟鐵廠都已初步建好,煉生鐵廠已安裝好購自比利時的高爐兩座,煉熟鐵廠也已裝好購自英國的攪煉爐一組四座。其他如機器廠、魚片鉤釘廠、造鐵貨廠、軋鋼軌廠已經基本建成,煙囪已高高地豎起八座,大冶的鐵礦石、馬鞍山的煤也在工廠空坪上堆起了六座小山。又配備大小斗車四十五輛,各種料車大平板車四十輛,還有載重吊車四輛。張之洞每隔八九天要親自來鐵廠視察一次,對工廠的進度很滿意。每次來他都要讚揚蔡錫勇一番,鼓勵他再接再厲。蔡錫勇雖有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話,面對著熱情似火的總督,只得把它藏在肚裡不說出來。看看離預定日期只有一個月了,蔡錫勇實在忍不住要說話了,因為面臨的許多難題非得要總督本人才能解決。 又一次視察完畢後,蔡錫勇將張之洞請到督辦辦公室裡,焦急地說: 「香帥,有幾件大事,非得請示您定奪不可。」 「什麼事,你說吧!」張之洞一邊搖扇子,一邊說。 「這都是刻不容緩的事情。」蔡錫勇拿手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最大的是煉鋼廠的兩座高爐。因颱風的緣故,已停在香港半個月了,就是明天啟航,也要二十天的時間才能到漢陽,這兩座高爐是裝不好了。沒有高爐,所有其他附屬機器都裝好,也不能稱之為煉鋼廠;當然,也就更遑論煉鋼了。」 其實,煉鋼廠才是整個鐵廠的真正核心。停在香港的兩座高爐,是利物浦機器廠專為漢陽鐵廠設計建造的貝塞麥轉爐。為造這兩個爐子,該廠花了一年的時間,得知俄皇太子將來漢陽的消息,鐵政局即刻發電報給駐英公使館,由駐英使館再電告利物浦必須在九月中旬運至武漢。工廠日夜加班,按期將這兩座高爐運上船,駛出了愛爾蘭海,預計兩個月後可抵達龜山,卻不料受阻於颱風。 老天爺不合作,張之洞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沉吟良久後說:「煉鋼廠的事先擱著,其它的事呢?」 「煉鐵用的是焦炭,不能直接燒煤。前天我們將馬鞍山煤煉出的焦炭進行化驗,結果證明不合格,馬鞍山的煤不能用。」 這可真是樁大事。辛辛苦苦開採出來的馬鞍山煤卻不能用,而且直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張之洞惱火起來:「當初大家都說可以,為何現在又用不得了?」 望著張之洞峻厲的目光,作為一個技術上的最高決策人,蔡錫勇覺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語氣沉重地說:「這事卑職有責任。當初化驗時用的煤是早些年英國礦師提的存煤,幾項大的指標勉強合格。這一年來大量的煤是從另外的煤井出的,外表看來沒有區別,以為可以用,沒有提前再化驗,這是我的失職。」 這個問題可就大了。馬鞍山的煤不能用,今後怎麼辦呢,又用哪裡的煤呢?張之洞的心也立刻沉重起來。總結教訓,尋找出路是以後的事,當務之急是要應付俄太子。 「有補救的辦法嗎?」 「有。」蔡錫勇肯定地回答。「我已訪到上海碼頭上存有五千噸德國威斯伐利亞焦炭。這是世界上頂好的焦炭,開平煤礦的上等好煤都煉不出這樣的焦炭來。」 「那就趕快去將它全部買來!」張之洞斷然拍板。 「只是價格貴了點。」蔡錫勇嘴裡有點囁嚅。 「怎麼個貴法?」 「一噸焦炭,要二十兩銀子,與買一噸生鐵的價一樣。」。張之洞吃了一驚,如此說來,我還開什麼鐵廠煉什麼鐵,不如拿銀子直接去買鐵好了,今後若長期用二十兩銀子一噸的德國焦炭來煉鐵,豈不是白白地將朝廷銀子化為水,給天下人一個大笑話!這種事決不能長期做,但眼下救燃眉之急也只得這樣了。「那就先買一千噸吧,對付過這一次,以後再說。」 燃料的事算是解決了,蔡錫勇略微松一口氣。 「還有一件事,煉生鐵廠的高爐昨天檢查時,發現有一座爐子的爐底風口至爐身中部有一道半寸寬的裂縫。這道裂縫若不堵死,則不能使用。」 「有辦法可以堵死嗎?」 「有是有,但我們這裡不行,一是沒有這個技術,二是缺堵縫的材料。用電報與停泊在香港的利物浦廠運爐子的船聯繫,船上說他們有辦法。技師和材料都有,但至少要二十天后才能到達,不知來不來得及。」 張之洞說:「這不要緊,若來得及更好,來不及我就用一個爐子。有一個爐子出鐵,我也是竣工投產了。」 到底是總督,魄力宏闊,不像自己這樣拘泥,蔡錫勇放心了。 「香帥,這兩個月來卑職全副精力都用在鐵廠上,昨天陳念扔才告訴我,槍炮廠無論如何不能投產。」 「為什麼?」張之洞又是一驚。 「江南製造局不願賣機器給我們,說多餘的機器一個都沒有。」 「這一定是李少荃在刁難!」張之洞憤憤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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